「如果我以后堕入地狱,一定是因为懒惰之罪吧……」
放学后。
清良在图书室里的固定座位上和结并肩而坐,结翻着厚重的精装本《神曲》,和她一起看。
犯了懒惰罪的人们要接受的考验是在狭窄的山道上奔跑。不断地奔跑。
和犯了贪婪罪、只能趴在地上缓慢匍匐前进的人正好相反。
「在炼狱的入口处,但丁的额头上被刻了七个P字,这代表七种罪恶,每炼凈了一种罪恶,他额头上的P字就会少一个。可是骄傲和贪婪不像偷窃或杀人,那些都是内在的情绪,很难炼凈。而且,我们在阅读时可能都会怀疑『这些事真的是罪恶吗?』,但丁对这件事也考虑了很多,他还写说『每次抹消一个代表罪恶的P字,我心中依赖的事物也少了一些』。」
清良听着结朗声说明,一边陷入思索。
做得太过火或太执着都算是罪恶……这本书是这么写的……可是,有一个目标能让人如此拚命、如此执着,还真令人羡慕……她这么想着。
这种人就算堕入地狱,在清良的眼中还是非常闪耀。
「炼狱的第四圈山道是炼凈懒惰之罪的地方,书上写说,在这里是要培养出『主动努力的进取之心』。」
主动努力的……进取之心……?
「也就是说,懒得遵行神明教诲的人会被迫不断奔跑,做为赎罪。不对,说被迫奔跑不够精準,应该说靠自己的意志主动奔跑。懒惰炼狱里的人或许都对自己生前没有儘力去做的事感到懊悔,觉得早知道当时应该如何如何。」
这么说来……我大概也跟他们一样吧。
和清良同年龄的人都乖乖地去学校上课、参加学校活动,只有她躲在安全的地方漫不经心地看着时间流逝。
原本该做的事,她却完全没做。
死后到了另一个世界,她是不是也会后悔生前没有乖乖进教室上课,埋怨自己当时为什么不更努力?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
半年、一年,都会在顷刻间溜走。
清良在四月升上国中,现在十月都快过完了。
一想到自己在这段时间的作为,清良就觉得心头郁闷、意志消沉,喃喃说着「如果我以后堕入地狱,一定是因为懒惰之罪吧」。
结一听就抬起头说:
「现在还不能确定喔。妳最近变得更勇敢了,还说希望能去上课,不是吗?现在开始努力还不迟,这样就不算懒惰了,说不定反而要担心会不会犯了贪婪之罪呢。」
听到结这番话,让清良的心里轻鬆了许多。
对了,初音老师也说她最近变得比较开朗了。她看到老师在忙就主动询问「要不要我帮忙?」,老师听了非常开心。
──谢谢妳,铃井同学。妳最近变得比较积极了呢。
是吗?我真的变得更勇敢、更积极了吗……
清良既开心又害羞,脸颊还有些发烫。
在邻座写着笔记、一头短髮剪得很随便的眼镜女孩好像又瞄了清良一眼。
结笑咪咪地说:
「像妳这样想要努力、有心行动的人都不算懒惰吧。我觉得,完全放弃努力、接受了懒惰的人才是有罪的。」
完全放弃努力、接受了懒惰……指的是什么呢?
清良正在思考时,背后的座位传来一个尖锐的声音。
「听好了,这是政变喔。在场所有人都是一伙的,绝对不容许背叛。」
听到那些强烈又严峻的发言,清良惊愕地往后望去,看见六个女生挤在同一桌,神情肃穆地凑在一起说话。
◇ ◇ ◇
片山千遥带着冰冷的心情听着那个漏洞百出的计画。
提出计画的人是千遥这伙人的领头羊──高露华江,当过杂誌读者模特儿的她皱着轮廓深邃的漂亮脸孔说了「绝对不容许背叛」,那么从一开始就不认同华江的想法、在团体之中只是个小角色的千遥算是叛徒吗?
千遥觉得自己像是「异教徒」。
一年前,千遥因为一些小事而受到班上同学排挤,以灵薄狱的用词来形容就是「放逐者」。
全班同学都假装看不见千遥,故意在她听得到的地方说她坏话,这让她非常不舒服、非常难过,她再也不想受到那种待遇了。她还因此放弃了原本很投入的社团活动,受了很多委屈。
所以千遥来到新班级以后很少发表意见,像个信徒一样追随看起来最强悍的人,藉此在班上得到栖身之所和内心的平静。
千遥选择的人是华江,她长得很漂亮,学业成绩名列前茅,又有运动细胞,而且母亲是知名随笔作家,父亲是成衣公司的老闆,简直像个女王。
华江的身边跟着一大群信徒,千遥也跟着这群人一起聆听华江的话语,附和她说的话,讚美她做的事。
千遥在遭到放逐之前绝对无法容忍拍马屁,她若是不满意华江的言行举止一定会表现在言语或是态度上。
华江是个完美主义的好学生,所以待人也很严格,而且非常坚持己见。
千遥若是指责华江只会惹她生气,一点好处都没有。她无论如何都不能让自己在团体里待不下去,再次遭到放逐。
所以就算千遥默默想着「这样不对」、「这样不好」、「我不认同」,也不会因此感到不舒服,不会扭曲表情或喘不过气,只是淡然处之。
是啊,不要认真地跟别人生气,也不要发表意见,这样才能过得安宁。
让情绪变得迟钝,不要惹别人不高兴,不要跟人争执,和大家维持表面上的和谐就好。千遥必须极力避免被人发现她是潜伏在虔诚信徒中的异教徒。
她连社团活动都和华江一样是英语研究社。
──片山同学,妳在课堂上朗读课文读得非常好,如果妳还没有社团的话,要不要加入英研社啊?
女王陛下主动邀约,她怎么能拒绝?
虽然千遥觉得英语研究社好像很麻烦,反正她已经退出之前参加的运动社团了,有的是时间。
──嗯,跟高露同学一起我就安心了。
千遥如此回答,当天就缴交了入社申请书。
──叫我华江就好了,我也直接叫妳千遥吧。
──谢谢。那我就这么叫了。不过有点紧张呢。
千遥装出一副既开心又荣幸的表情如此说道,其实心中一点感觉都没有,她根本不在乎怎么称呼。
英语研究社──英研社──里面多半是野心十足的女学生,社团的不成文规定是要在英语的辩论及演讲比赛争取好成绩,不接受纯粹为了兴趣而加入。光是加入英研社就会受到旁人羡慕,就像是个菁英团体。
也是因为这样,大部分的社员都很有主见,三年级学姐和华江带领的那群二年级生一直都是针锋相对。
几年前,男社员斗输女社员之后就全部退出社团了,所以现在社团里只有女生。如今这些女社员又面临了分裂的危机,千遥眼神讽刺地旁观着这一切,心想历史果然会一再重演。
三年级学姐到秋天就要退社了,到时社团就是二年级生的天下了,根本没必要争得你死我活。
以现任社长为首的三年级生宣布要到冬天的大赛之后再退社,因为她们要洗刷去年只拿到亚军的遗憾。
其实她们只是不愿意看到二年级生在她们失败的大赛得到冠军的荣耀。
早就决定要参加大赛、被认定一定能拿到冠军的二年级生当然都很不满。
尤其是华江,她先前还带着灿烂笑容、热情地说着要以最强的阵容参加冬季大赛,还邀请了千遥这些英语优秀的学生加入社团互相砥砺,所以她极力反对三年级生的决定。
──英研社的惯例是三年级生要在秋天退社,过去从来没有人死皮赖脸地留到冬天的大赛。
──我们要发起联署,在全体社员面前宣布取消三年级生延后退社的事。
为了把三年级生踢走,二年级生必须团结起来,此外,也需要一年级生的支持。
可以的话,最好把十一位一年级社员全都拉进己方阵营,如果做不到,最少也要拉过来八位。在拿到一年级生的联署之前绝对不能让三年级生髮现这个计画,所以华江召集了比较可靠的二年级社员在图书室开会。
大家一开始都是压低声音说话,或是写在笔记本上传阅,后来华江却越说越大声。
「这是政变喔。」
她语气严肃地说出了这句话,在后面座位一起看书的矮小眼镜男生、内向女生,以及在邻座写着笔记、发梢参差不齐的短髮眼镜女孩,都转头望向千遥她们这一桌。
华江没有注意到,还更激动地继续说:
「我们最大的难关就是里沙,她是北条副社长的妹妹,不容易拉到我们这边。若是先把和里沙要好的一年级生拉过来,里沙支持我们的机率就更大了。」
后面那桌的两个人都不说话了,想必是被华江的发言引起注意,正在竖耳倾听吧。
华江的声音很有特色,又有吸引人的魅力,就算本来不想听,也会忍不住听到出神。
可是,就算华江如此具有领袖魅力,她筹谋的政变计画还是让千遥觉得危险。
一年级的北条里沙就像是英研社一年级生的领导者,她的姐姐是三年级的北条圆加副社长,也是三年级生实际上的第一把交椅。
里沙刚加入社团就因姐姐的庇荫而深受三年级生的疼爱,在同龄的一年级生之中也极受瞩目。二年级生看到里沙这么出锋头当然很不愉快,虽然表面上还不至于排挤她,有时还是对她不太友善。
里沙一定也感觉得出来,看她对待三年级生和二年级生态度的差异就知道了。
北条里沙绝不可能站在二年级这边……
她反而是二年级生最棘手的敌人,很有可能号召其他一年级社员支持三年级生。
千遥早就就看透了这点,为什么华江看不出来呢?
华江一定觉得凭她的才能、美貌和领袖魅力能让她无所不能。她一定觉得只要自己努力劝说,就算是敌人的妹妹也会站在她那边。
她是从小到大都一帆风顺的女王陛下,如果没有狠狠跌过一交,她绝对不会明白别人也有别人的想法,不一定会符合她的想法。
她也不会想到背叛是多么简单的事。
她一定没想过,如果政变失败,受到制裁的就是她自己。
虽然三年级生明年春天就要毕业,但二年级生若是输了斗争,站在三年级那边的一年级生就会提高地位。
就像从前被赶走的男社员一样,二年级生搞不好也会被放逐,再不然就是以失败者的身分卑躬屈膝地留在社团,但身为主谋的华江铁定会被踢出去。
就算华江等人赢了,和一年级生之间的摩擦迟早会演变成下一次纷争。
简单说,发动政变根本没有任何好处。
……就算我劝她,她也不会听的,所以还是别说了。
华江仍对着在图书室里围着桌子的同志们发表她的演讲。
这些人表现出一副支持华江的样子,事实又是如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