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光临!我们从今天开始举行闭幕活动,客人可以和回忆的书本合照、做成看板,请大家一定要来参加。」
在白衬衫之外套着印有店名蓝色围裙的眼镜少年精神饱满地大喊,水海一脸严肃地在旁边看着他。
──大家好,我叫榎木结。我在幸本书店关店之前会留在这里帮忙,虽然时间不长,还是请大家多多指教。
在水海和结相遇的隔天。
其他员工看到这位笑着打招呼的矮小少年也都是一脸疑惑。
结到四月就是高二了,他从东京千里迢迢地来到东北地区的这个小镇。他说这是因为店长在遗书里指定死后要把幸本书店所有的书交给榎木结处理,之后律师造访店里,他的通知和水海之前从结口中听到的一模一样。
不是把书「送给」他,而是要他「处理」?这是什么意思?
委託贩售的书本可以在规定的时间之内退货,基本上所有新书都是委託贩售的,所以还没卖掉的新书全都可以退货。店长的意思是要这位少年负责办理退货吗?
不管怎样,既然幸本书店所有的书都得由这位少年全权处置,没有他的准许就不能卖书了。
那闭幕活动呢?
大家都很担心这件事,结出人意料地十分配合。
──啊,这里的书都是属于幸本书店的,闭幕活动可以照常举行。也请让我一起帮忙吧。
他笑眯眯地这么说。
看到少年随和的笑容,除了水海以外的员工都放心了。
──话说回来,榎木弟弟和笑门店长是什么关係啊?亲戚吗?
──我记得店长的家人全都过世了,应该没有其他亲戚啊。
──难道是店长的私生子!
──听你这么一说,他的确很像店长,两人都戴眼镜!
水海反驳打工的男生,说他们相像的地方只有大大的眼镜,店长才没有私生子。
回到书店工作后,水海一直神经紧绷,连她自己都快要受不了了,如今看到结亲切随和的态度更是焦躁不安,对他充满了疑心。
她无法理解店长为什么要把幸本书店所有的书交给还在读高中的结来处理,而且她本以为自己是最受店长信赖的员工,多少也有些不甘心。
为什么是这个孩子?
他甚至不是本地人,而是从东京来的。
水海一直浮躁地这么想着,后来听到结说起他和店长的关係……
──大概在去年秋天吧,笑门先生来东京办公的时候和我偶然地认识了。我也很喜欢书,我们可说是志同道合。就是这样的关係。
这令水海更加气愤。
去年秋天?那他们顶多才认识半年嘛!我可是在这间店里工作了七年耶!
此外,水海第一次见到结的那一天,结站在店长意外身亡的书柜前自言自语的事,以及他当时说的内容,都令她非常介意,心里惶惶不安。
──是谁杀了笑门先生?
他是这么说的。
当时水海问他那是什么意思。
──呃,我有这样说吗?
他却一脸疑惑地装傻。
──你说了,我听得一清二楚。
水海继续逼问,他突然睁大眼睛,「哇!」地大喊一声。
──我、我没有劈腿啦,夜长姬。不要突然说什么「诅咒你」的,这样对心脏很不好耶。咦?没那回事,妳误会我了啦。我爱妳,别诅咒我啦。
结突然变得很惊慌,开始自言自语。
水海不禁愕然。
──对不起,我的女友只要看到我靠近其他女性或说话就会吃醋,请妳别把脸贴得那么近好吗?
他一脸抱歉地说。
──女友?在哪啊?你刚才一直在自言自语,有够诡异的。
结镜片底下的眼珠滴溜溜地转动,表情写着「糟糕了」。
──我一直很小心避免在人前跟她说话,结果还是忍不住。呃,那个,其实我可以跟书说话。
他又说了非常莫名其妙的话。
──你在开玩笑吗?
──不是,绝对不是!我从小就能听到书本说话的声音,我对书本说话,他们也会友善地回应。我说的女友就是「她」。
结兴匆匆地从大衣的口袋里掏出一本淡蓝色封面的薄薄文库本。
《夜长姬与耳男》。
这是坂口安吾的小说。
我记得这个故事写的是雕刻师傅被一个喜欢看人死去的魔性美少女玩弄于股掌之中,那位公主的名字就叫夜长姬。
这就像是爱看轻小说和漫画的那些男生会把喜欢的女性角色称为「我老婆」吗?
可是他甚至会和「老婆」对话。难道他是重度阿宅?或是中二病?
──夜长姬也在向圆谷小姐打招呼,她说「妳要是敢把脸贴近结,或是摸他、对他眨眼,我就要诅咒妳」。对不起,如果妳能多注意一下,我会很感激的。
我才不会做这种事!
水海不禁怀疑结是不是故意惹她生气,好把话题从店长的身上转开?但她愕然地发现了一件事。
──你叫我圆谷小姐?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对了,你刚刚还说了我是在这间店待最久的员工……
没错,结说了「妳是在这里打工最久的员工,是最值得信赖的人」。
是谁告诉他的?
结那双大而清澈的眼睛透过镜片凝视着水海,露出微笑回答:
──是书本告诉我的。
说什么蠢话。
水海当时有点吓到,因此产生了「结好像真的能听见书本声音」的错觉。仔细想想,他或许只是事先看过员工资料,而且履历表上都有附照片。
他一定早就知道水海的事了。
人怎么可能跟书说话嘛。
如果他相信这种事,那他不是有中二病就是得了妄想症。
──是谁杀了笑门先生?
他会说出那句话,一定也是因为陷入自己幻想的世界太深。
水海为客人带路,一边眼神锐利地望着结所在的方向。
结的口条清晰,和客人的对应也很周到,不用等到水海吩咐,他就把一切都做得好好的。水海有点不甘心,但他确实派得上用场。
他说自己很懂得该怎么对待书本,而他对待书的方式确实细心到令人惊讶。他拿书的动作十分轻柔,像是拿着什么宝贝,翻书的动作也温柔得如同轻抚,看书时眼中充满柔情,简直像是看着亲密的朋友。
看到客人拿起书,或是决定买哪本书,他都会笑着说「太好了」。
那副模样令水海不禁想起笑门店长,因为店长看到书卖出去时也会很开心,用温柔的微笑目送书本被带走,像是默默在对书本说着「太好了」。
可是结又不是店长,他也绝不可能是店长的私生子!
「圆谷小姐,用来製作看板的纸板最好多準备一些。我来做吧。」
结露出开朗的神情对水海说道。
他一边用剪刀剪起厚纸板……
「让客人为喜爱的书写下宣传文字,在闭幕活动中摆出来,这是效法《彼山书店的葬礼》吧?」
一边愉快地这么说。
「那本畅销小说描写了雪乡小镇仅有的一间书店关闭前的最后一天。书店的常客陆陆续续来到店里,和充满回忆的书本一起合照,并在现场写下广告看板,看板如同色彩缤纷的旗帜愉快而骄傲地挂在店内各处……这一幕在小说和电影里都让人留下了美好的印象。作者田母神港一先生也是本地人,他还在幸本书店办过签名会呢。」
「……田母神先生……成为小说家之前是本店的常客,和笑门店长关係也很好……」
作品改编的电影也大受欢迎的畅销作家要在家乡的书店办签名会,这个消息让本地人非常兴奋,当天书店外面大排长龙。
店长笑容满面地对水海说过,那时每个人都拿着一本《彼山书店的葬礼》,脸上充满了喜悦和期待。
那必定是幸本书店最辉煌的时代。
当时网路不像现在这么普及,也没有智慧型手机,一个人能做的娱乐也比现在少很多;对很多人来说,看书想必是一件开心、幸福的事,也是精神的食粮。
就连装订精美的精装本那几乎会划伤手指的新纸,和那沉甸甸的重量都令人满心雀跃。
那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水海当时还没上幼稚园,但她也记得和妈妈一起排在长长的队伍中,请作者在封面内侧签名。
不过那本书已经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
「田母神先生会来参加闭幕活动吗?应该会来吧?如果描写村子最后一间书店的最后一天而成为畅销作家的田母神先生,来参加镇上最后一间书店的闭幕活动,一定会有很好的宣传效果。」
结说得非常兴奋,那柔软翘起的黑髮也跟着上下跳动。
「不知道耶……我已经联络过他了,不过他应该很忙吧。」
田母神港一已经不像全盛时期那么受欢迎了,但他至今还是会定期推出新作品。
他只有在幸本书店办过一次签名会,之后有一些请他来本地的公民会馆演讲之类的邀请,全都被他回绝了,所以他或许不会来吧。
店里生意持续低迷的时候,有人向店长提议再邀请田母神先生来办签名会,但是店长眯起镜片下的眼睛,有些寂寥地微笑着回答:
──唔……田母神港一先生啊,大概很难吧。
田母神还住在镇上的时候和店长非常要好,还会留宿书店的办公室,和店长彻夜畅谈书本,但他成了小说家而搬去东京之后,情况就不一样了。
前年辞职的一位年迈员工说过:
──笑门先生的孩子出生时,田母神先生寄来了贺礼,笑门先生很高兴地打电话去致谢,顺便邀请对方「有空再来幸本书店玩」,结果被拒绝了……那时他非常沮丧呢。
那位员工说,笑门先生不是一个会把忧伤表现在脸上的人……但他当时很罕见得一脸难过地说了丧气话,所以她记得很清楚。
田母神先生以前明明跟笑门先生那么亲近,就算在笑门先生很忙的时候也会在办公室里赖着不走,真是太无情了。
再怎么批评他也没有意义,因为离开镇上的人都会忘了这个小镇……
不过镇上的居民还是会牢牢记着离开的人,彷彿昨天才刚见过似地谈起他们。
「咦?那位客人……」
在讲话时仍一直剪着纸板的结突然停止动作,望向店门口,像是发现了什么异状。
他镜片底下圆圆大大的眼睛随着那位客人的身影慢慢转动。
转向收银台前的通道。
转向通道尽头。
他似乎在屏息倾听着什么声音,只有眼睛像漂浮在水面上的树叶一样慢慢地移动。
「圆谷小姐,那个人是店里的常客吗?」
「咦……我不认识耶……」
「这样啊。可是……」
结似乎很在意那个人,所以水海也跟着定睛凝视。那是一位满头白髮、稍微驼背的老年男性。
大概是七、八十岁吧?
他的脸上刻画着深深的皱纹,眼眶凹陷,从头到脚都透露出焦躁。水海不禁有些惊慌。
在书店工作多年,很自然地就能分辨出谁是小偷。
最近会偷书的不只是年轻人,也包括了生活困苦的年长者。
那位老先生穿的外套非常老旧,仔细一看,袖口和下襬都垂着线头,像是被拉扯过。
难道……
水海抛下不发一语地思索的结,若无其事地跟在老先生的身后。
他看都不看放在一楼的一般书籍和杂誌,直接走上店面中央的楼梯。
二楼是童书区。
幸本书店一直很重视童书区的经营,这里藏书规模之丰富不输给大书店,水海一向为此感到自豪。
不过二楼也是店长过世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