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幸本笑门的相识是在漫长的夏天刚过、凉爽的秋风开始吹拂的时候。
那一天是假日,我坐在飘着桂花香的公园长椅,晒着明艳的阳光,把淡蓝色的薄书放在腿上,和「女友」说话。
──闻到桂花香就觉得很有秋天的气氛呢。夜长姬听得到我们的声音,那也闻得到味道吗?
──抱歉,抱歉,我不是小看妳啦。
──这样啊,要把香木放进闻香炉里加热,闻炉里飘出的香味啊?夜长姬果然是个公主呢。
──啊?香道的十德?黄庭坚说的?他是中国的诗人吧?唔……我没听说过呢。
──感格鬼神?闻香能让人的感觉像鬼和神灵一样清澄啊……
──静中成友……这是说宁静就像朋友一样吧。夜长姬懂得真多。
──不是啦,我不是说妳老啦。老旧或衰老什么的,绝对没有这种事。
──真的啦。我更喜欢已经翻阅过几次、变得柔软的纸张,稍微泛黄的纸也比较好读。封面稍微褪色才有味道,这样才像「我的书」嘛。
──不是啦,说是泛黄,也要拿得很近才看得出来,不是那么明显的黄色啦。
──嗯,嗯,就算再过五十年、一百年,夜长姬永远都是那么漂亮、那么可爱。
──啊?可以在这里读吗?妳不是经常抱怨被阳光照到会变色吗?
──我当然随时都想翻妳,想读妳。可是妳明明那么讨厌太阳……
──不,我很开心。谢谢妳。
──那我就尽量遮住妳,不让妳被阳光照到。
趁着四下无人,我和可爱的女友说起绵绵情话。平时冷淡的她今天难得给了我这么宝贵的甜头,我正在桂花香中享受秋天的约会时,突然听到后方传来踩踏落叶的沙沙声。
回头一看,有个戴眼镜的男人站在长椅后面睁大眼睛。
啊,竟然有人。
我听着夜长姬冰冷、稚嫩又可爱的声音听得太专心了,完全没发现有人走过来。
那人铁定听到我说话了。
虽然我是在和女友约会,遗憾的是我自然就能听到书本的声音,而别人却听不到。
他一定觉得我是个独自坐在公园长椅上自言自语的怪胎。
唉,真是疏忽了。
我在学校已经差不多被定型成这种人了,同学就算看到我跟书本说话也只会调侃「榎木的中二病又发作了」、「你可以看轻小说吗?会被老婆诅咒喔」,但我在其他地方都会很小心地避免在别人面前和书本说话。
我是不是让他觉得噁心了?
不,这人看起来很亲切,他或许是担心我吧,说不定还会问我「你是不是有什么烦恼」。
算了,反正我经常犯这种错,就像平时一样笑着敷衍过去吧。
可是这个人没有问我「是不是有什么烦恼」,也没有问「你在跟谁说话」。
他一脸惊讶地说:
──难道你也能和书本说话吗?
这是我第一次被人这样问。
他说的是「你也」。
照这样看来,这个戴着眼镜、睁大双眼凝视着我的人也能和书本说话。
──咦!「你也」听得到书本的声音吗?
我激动地反问他。
那男人开心地微笑着说:
──不,我不能清楚地听到声音,只是不知怎的就能「理解」。但是你听得到吧?「她」的声音。
他用非常温柔的眼神看着我手上的淡蓝色薄书。会用这种眼神看着书、打从心底爱着书的人,一定是个好人!
──是的!「她」是我的女友,叫作夜长姬。旁边没人的时候,我们经常像这样说话。我叫榎木结,读附近的高中,现在是高一。
我做了自我介绍以后,那人的表情更开心亲切了。
──我叫幸本笑门,是来这里出差的。
笑门先生在东北地区的小镇经营书店,身兼老闆和店长。
──您是开书店的啊!真好耶!书店里的书本很爱说话,非常热闹喔。尤其是平台上的新书都像刚出生的雏鸟一样叫着「读我!读我!」。
──是啊,我了解。刚送来的新书感觉都很兴奋,让人忍不住想要拿起来读。一翻开封面就能感觉到欢欣喜悦的气氛。
──是啊!就是这样!新发售的书本就像充满好奇心的孩子等着别人来读,只要被人拿起来,就会开心地黏着那人,真是太可爱了。哇!夜长姬,不、不是啦,我没有劈腿啦,我只是觉得那样很天真很可爱,不是妳说的那种「可爱」啦!对不起,请不要诅咒我!
笑门先生面露微笑,看着我拚命地向用冰冷语气指责我的夜长姬道歉。
──对不起,我的女友很爱吃醋,她不喜欢我提起其他的书。
──那还真辛苦呢。你的女友一定很爱你,而且自尊心也很高。正如她的名字夜长姬,她真像一位公主。
──是啊,她是我最重要的公主殿下。
听到我和笑门先生的对话,夜长姬的心情似乎好转了。而且像笑门先生用如此温柔的表情谈论书本的人,书本怎么可能不喜欢他呢!
我和他后来继续坐在长椅上聊了很久。
──笑门先生,理解书的心情是怎样的感觉啊?书本高兴的时候会闪闪发光吗?
──不,我只是很自然地感觉到书好像很高兴……或是很寂寞……事实上或许不是这样吧。我真希望能像你这样听得到书本的声音,能和书本说话。
说完以后,他露出微笑。
──啊,不过我如果把手心贴在书的封面上,书本高兴的时候,我的手心就会感到暖暖的。
──手心?
──是啊。相反地,如果书本觉得难过,我的手心就会感到冰冷。
我也试着把手心贴在夜长姬的封面上。
她生气地骂道「不要突然用沾了汗水的手摸我,先用肥皂把手洗乾净,再轻轻地摸」。她的语气听起来有些害羞,真是可爱。
不过我没有感觉到特别温暖或冰冷。
──唔……我好像摸不出来耶。虽然您听不到书本的声音,但是光用摸的就能感觉到书本的心情,真的好厉害。您是从什么时候有这种能力的?我自己是一出生就能听到了。
姐姐说过,我在婴儿时期就会「达达」地跟书本说话,感觉很诡异。也罢,在北海道读医大的姐姐平时说话就很不客气……
──我应该也是从小时候就有的吧。我父亲是书店的第二代店长,母亲在生下我之后就过世了,所以父亲都会把我带到书店里,我几乎整个童年都是在书店里度过的。我的身边有很多书本,有些摸起来温暖,有些摸起来冰冷,我一直觉得很奇怪。
笑门先生在十岁的时候遇见了一本书。
──那是卡雷尔•恰佩克的作品集《邮差的故事》。和书名同名的故事里有一些小矮人,他们一到深夜就会在邮局里帮忙,而且他们不用打开信封,光是用摸的就能知道信件的内容。
『我们只需要摸摸信封,如果信里写的东西没有感情,摸起来就会冷冰冰的,如果信里写的东西充满感情,摸起来就是温热的。』
『而且只要把信封贴在额头上,我们就能读出信里的每一字每一句。』
邮差科尔巴巴先生听到小矮人说的话,也拿起信封,喃喃地说:
『这封信摸起来温温的,但是那封信摸起来更热。那一定是母亲写给孩子的信吧。』
──我看到这个故事之后就懂了。喔喔……原来是这样啊……所以我的手感到温暖时,书本是开心的;如果感到冰凉,书本是悲伤的。
笑门先生笑着说,可惜他就算把书贴在额头上,也没办法听到书本的声音。
──如果我是科尔巴巴先生,那你应该是小矮人吧。就像科尔巴巴先生能遇到小矮人是很幸运的事,我今天认识了你也是一件幸运的事。
──嗯!我也是!能遇到像笑门先生这么了解书本心情的人,我也很开心!
我们互相交换了联络方式。
──您下次来东京的时候一定要通知我喔!再一起聊书吧!
──好,我一定会。你有空的话,也请来我们书店玩,和书本说说话。
──哇!我要去!我很期待!
之后我和笑门先生经常联络,他来东京的时候,我一定会安排时间跟他见面。
笑门先生告诉了我很多事。
譬如他的奶奶夏女士在战后创立了书店;他体弱多病的爷爷想当作家;很会朗读书本、受到小孩喜爱的父亲兼定先生想当画家或演员;还有他的太太、儿子在震灾中过世的经历……
此外还有他的朋友,作家田母神先生的事。
一起在书店工作的人们的事。
笑门先生的书店是镇上最后一间书店的事。
──幸本书店恐怕会在我这一代结束。
──就像地球至今有很多生物灭亡了或进化了一样,书本和书店或许也正在进化的过程。
──现在的形态或许无法继续生存,逐步迈向灭亡……
连我也知道,这几年纸本书的出版量锐减,电子书的销售量渐增。
我也知道看书的人越来越少了。
一想到书本或许会消失在这个世界上,我就觉得非常寂寞,彷彿身体里面出现一个大洞。
我身边那些能自然对话的众多朋友或许会消失。那真是太令人担忧、太可怕了。
深深爱着书本的笑门先生也是一样的。
但是笑门先生说起这些事的时候并不难过,而是平静又温柔。
幸本笑门先生就是这种人。
──当然,书本完全改变型态会是很久以后的事,而且我只要还活着,就会继续经营幸本书店。
他语气柔和地做出这个结论。
我在刚过年的时候突然接到了他的通知。
不是电子邮件,而是特地打电话来。我本来猜想「是打来恭贺新年吗?还是要来东京办公?」,结果他用平静的语气告诉我:
──书店可能就快关门了。
笑门先生说的话带给我极大的冲击,也令我非常难过。
那个时候,笑门先生託付给我一件重要的事。
◇◇◇
「笑门先生得了脑瘤,已经是末期了,医生说他剩下的时间顶多只有半年。」
夜已经深了。
平时我在这时间早就睡了,现在却清醒得很。我想现在房间里所有的人一定都一样吧。
打工的圆谷小姐、作家田母神先生、女演员明日香小姐,三人都不敢置信地看着我。
我听到笑门先生说出这件事的时候一样不敢相信,也不想相信。
我第一次遇到能理解书本心情的人。
这么温柔的人……这么安详、心灵这么美丽的人……竟然半年后就不在世上了。
「笑门先生就是因为这样才会找律师立遗嘱,指定他过世之后要把幸本书店所有的书交给我处理。可惜他发生了不幸的意外,在我预定来书店的日期之前就过世了。」
「店长……得了脑瘤……?」
圆谷小姐表情僵硬地喃喃说道。
圆谷小姐很仰慕笑门先生,而且她在幸本书店打工那么久,受到的打击一定更大,我在一旁看得心都痛了。
可是,笑门先生得了脑瘤的事实可以证明他的死不是因为自杀。
「笑门先生会发生意外,是因为站在梯子上整理书本时突然癥状发作。他跟我说过,他不时会出现严重的头痛。他在梯子上摇晃了一下,急忙抓住书本,梯子倒了,书本纷纷落到他头上,其中一本打中了他的要害,而且倒地时头部还撞到平台的尖角,造成了致命伤……笑门先生没有自杀。就像圆谷小姐说的一样,幸本笑门这个人无论有任何理由都不可能自杀的,那只是一件不幸的意外。」
──是谁杀了笑门先生?
我询问了感叹说着「我们竟然杀了这么仰慕、这么重视的人」的书本们,结果听到了这个答案。
「怎么会……可是笑门还先寄给我那本绘本,然后才……」
田母神先生皱起眉头,好像不太相信。
他一直认定自己应该为笑门先生的死负起责任,那沉重的罪恶感逼得他也打算寻死。
当我还在找寻在厕所割腕的田母神先生时,他走过的通道上的书本都在嚷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