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洛克直直地举起右手,并眯起了单边眼睛。
这把前膛装填的撞击式左轮手枪,大小刚好差不多可以塞进口袋,重量则约两磅重。如果是像这种的手枪,他用单手就可以击发。
夏洛克脱下长礼服的外套,以背心配上深蓝色领带如此的姿态,瞄準了目标物。
他手上戴着没有比此更柔软的小牛皮手套。
伴随着猛烈的爆炸声,右手因反作用力而扬起。
子弹击中了标的,但是并没有打中红心。
「——一口气开枪射击的感觉很好吧,夏洛克·哈克尼尔侯爵?」
夏洛克射完了四发子弹,正将子弹填充进弹匣,背后一名中年男子如此对他说道。
那是佛格森爵士。他是这把手枪的持有者,也是这片土地的主人。身为一名资产家的佛格森爵士,乍看之下像个无情男子,而兴趣则是蒐集枪支,住宅处内甚至有间收纳武器的大型仓库。
佛格森爵士跟夏洛克一样脱下了长礼服外套,并且解下腰带上的手枪皮套。
明明不喜欢乡下地方,却会来住在离伦敦很远的丽浮山庄,这都是因为佛格森爵士想要尽情地进行射击。他还特地在森林之中,打造出一处用木头围起的射击场。
「幸亏有爵士的帮忙。不然要是在奥佛西地昂斯宅邸传出枪响,可是会被讨厌的,因为那会造成幼马躁动不安。」
夏洛克小心地推出空弹壳并说道。
穿过林木间的清风吹动,抚乱了夏洛克长长的浏海。
「既然不是军人也不是警官,怎么会想要射击呀,哈克尼尔侯爵。虽然和我志趣相投,不过这确实是不好在檯面上聊。」
「与其说想要射击,应该是要说我有练习的必要,毕竟我没有一发击中的本事。」
「如果你没在打猎的话。也不需要有这种本事吧?」
「这并不是我的兴趣,是拿来自卫防身用的,因为最近伦敦实在不平静呀——有没有后膛装填的左轮手枪?如果可以放在身上带着走的话,就算不那么小型也没关係。」
「这里是有散弹式左轮和柯尔特牌手枪,因为我不喜欢旧式手枪。你打算要去那个动乱的地方啊?」
佛格森爵士一面拿出新的手枪,同时谨慎地压低了声音。
从旧型燧发枪到警察用枪他都有,儘管很开心能让其他人看看自己的收藏,但是在管理上果然还是相当小心的。虽然他相信夏洛克的为人,但是对于只是拿来防身的说词大概也不全然相信。
「最近没有这个打算,可是因为有发生过像艾琳·奥兰多那种情况,哪里会发生什么事也没有人知道。」
「喔……那个掉入陷阱的女狐狸艾琳啊。」
佛格森淡淡一笑。
他大约在一年前曾经向佛格森借过枪,因为夏洛克的朋友肯尼斯要与另外一位男士决斗。当时,夏洛克被那名男士的恋人艾琳开枪击中了肩膀。
之后艾琳遭到逮捕,现在则关在监狱里。这名女子明明是如此地赢弱,却轻而易举地操持着沉重的男用手枪。
「在那时候真是造成了一场灾难,侯爵,伤势都已经恢複了吗?」
「幸好医治得快,才救了我一命呀,不过留下了疤痕。」
佛格森往夏洛克宽阔的胸膛瞄了一眼。佛格森的身材矮小,大约比夏洛克矮半个头。
他从户外专用桌上拿起了子弹,打开枪身镶嵌着雕饰的长枪弹匣,然后把子弹装进去。接着他两手往前伸直,瞄準枪靶。
爆裂的枪声响起,子弹正中靶心。
「漂亮!」
夏洛克赞道。佛格森并没有特别得意之情,只是将枪放下。
「如果没有任何障碍物的话,射出去大概就像这样子。像艾琳那种女人很恐怖的,明明那地方人那么多,还可以冷静地开枪。说不定她在南美洲还是非洲,有过类似实战的经验。还有其他像艾琳那样的女人吗?」
「这我不清楚,但心里也不是没有一些猜测。」
「可以告诉我吗?因为就快要到击败无敌舰队的纪念日了,我想避免纷争之事。」
夏洛克听了便露出笑容。佛格森在身为枪枝收集家的同时,也是一名充满热诚的宗教人士。不仅谴责狩猎狐狸或捕鱼,也帮忙调停决斗,换句话说他是个最高尚的绅士。
「之后就会让你知道。我现在手边有两把女用手枪。」
「女用手枪?」
佛格森讶异地看着夏洛克,但是夏洛克并没有再多作说明。
佛格森虽然比谁都了解枪枝的事情,但是应该不知道闇之礼服才对。
闇之礼服。
夏洛克面向前方,两手握上新的手枪。美国制的左轮手枪,整体散发出灰沉的银色光芒,上头没有任何雕饰。儘管方便使用,却少了优雅。
夏洛克想起艾琳也是穿了闇之礼服,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难道闇之礼服不只会使人想自杀,甚至还会让人产生杀人的冲动吗?
奥佛西地昂斯宅邸书房抽屉里的两把枪,都是可能与闇之礼服有关连的两位女性所持有的物品。
一把是柯奈莉亚·莫亚迪耶园游会那天所拿的那把。当时的情况就算她自杀也不奇怪,然而她只是抱着枪睡着了。那把很普通的女用小型手枪,其实也不是要用来开枪的,反而是被她当作护身符般藏在床边的抽屉里。
而另外一把,则原本是克莉丝打算要开枪的那把……
夏洛克不知道为什么克莉丝会有枪,而潘蜜拉也不晓得,甚至是连克莉丝自己似乎也不记得了。如果要强行问她答案的话,肯定她又会晕倒吧。
就如同柯奈莉亚的情况,克莉丝明明也没有穿闇之礼服——
别说拥有枪了,克莉丝一直到与爱丽丝对峙的那一刻,应该连枪都没用过,甚至是没拿过才对啊,这只要一想到她持枪的姿势就可以明白的。她的手因为无法支撑枪枝的重量而抖动摇晃,而且光是听到夏洛克击发的枪声,克莉丝就昏过去了。
艾琳也一样,夏洛克觉得闇之礼服的相关人等,极希望让女性使用枪。
一穿上闇之礼服,内心的黑暗便会显露而出,让人变得想自杀。因为许多莫名其妙的事情,夏洛克现在已经能够接受相信这件事了。
採取自杀行动的或许是那个人本身,但是用枪指着想自杀的人,那不会变成是杀人冯?难道闇之礼服和枪枝是一起出现的?
「战胜纪念日那天要去伦敦的教堂吗?」
「不,我想是会去普兹茅斯。会有新的船只驶出喔,我的朋友会去搭乘。」
「这一方面也是为了要纪念玛丽罗斯号吧。」
佛格森说道。玛丽罗斯号是奠定英格兰海军舰队基础的首艘军舰,早在英格兰打败西班牙无敌舰队的四十多年前,这艘军舰便沉没于索伦特海峡;玛丽罗斯号建造于普兹茅斯,然后在与击败西班牙无敌舰队纪念日相同的七月时节沉没海底。
儘管佛格森信仰虔诚,但他是个年过四十仍满腔热血的男士。
夏洛克拿起桌上的银色手枪,带过方才敏锐的回应。
「佛格森爵士,请让我借用这把手枪。当然,我不会用在奇怪的地方。」
「你是一名绅士这点我很清楚——那关于这件事,公爵他……?」
佛格森若无其事地问着。想到与自己几乎有着一模一样榛木色眼睛的父亲,那位该受尊敬的政治家哈克尼尔公爵,夏洛克仅仅在一瞬间露出厌恶的表情。
儘管他不是一位会对成年子女叨念的父亲,然而他的确也是个让人无法忽视的存在。
「父亲和我住在不同地方。」
「果然是独当一面的男士,你的婚事也近了吧?」
「不,还没有。」
夏洛克简单地说着,并且将银色手枪收入枪套里。是想问艾蒂儿·奥尔索普的事情吗?夏洛克一思及此便开始觉得烦躁,但幸好比起贵族间的八卦,佛格森对于点数枪弹还比较认真仔细。
如果被问的话,夏洛克也只能含糊带过而已。他已经告诉父亲。自己不会与艾蒂儿结婚。
艾蒂儿……
想到凝望着自己的艾蒂儿,夏洛克的心情遂而有些複杂。
一想到往后家族间的来往,如果可以的话,希望能由对方儘早回绝。艾蒂儿她应该也明白才对,被拒绝的最好是男性这方啊。
再怎么想也无济于事,夏洛克如此想着。
艾蒂儿是一名淑女,从所谓登对的层面来看,她并没有任何需要挑剔的地方,甚至考虑到个性和容貌的话,旁人都会觉得两人结婚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吧。
怎么可能——回绝的理由竟然会是「两人没有爱情」如此的原因,这任谁也不会相信。
然而,如果对方不回绝这门婚事的原因,是对我有感情的话……
夏洛克的内心感觉到些微的痛楚,如果艾蒂儿能早点将注意力转向其他男性就好了。虽然过去有许多被女性欣赏的经验,但是夏洛克从来没有像现在心情这么複杂过。
大概是因为——他觉得艾蒂儿的情况就与克莉丝一样吧。
克莉丝在知道我说不定和艾蒂儿缔结了婚约之后,她流下了眼泪。
……喜欢的男性并不喜欢自己,这种事一定是很难受的。
(克莉丝,不要紧的,一切有我在。)
然后克莉丝没有逃开,全然信赖般地握住了我的手。
克莉丝……已经将一切都託付给我了吗?
夏洛克的脸庞倏地往下一垂,既然是这样的话,就没有什么好犹豫的了。如果能像那个时候,只要单纯地守护着克莉丝就好了的话(可是,究竟要从何做起?)……
夏洛克与佛格森并肩走向宅邸处,同时感觉着似乎从内心深处所涌上的焦躁之情。这与一想到艾蒂儿和自己在一起时所涌现的那幅安详光景,是完全相反的。
明明克莉丝应该是喜欢我的。
但……我只能做我可以做到的事情。如果克莉丝恐惧闇之礼服的存在,那么我就要替克莉丝将其全数销毁殆尽。无论克莉丝希不希望……
我只知道自己眼睛看得到的事物。
夏洛克望向辽阔的天空。内心虽然想要现在去到克莉丝身边,然而另一方面,胸前枪枝的重量却让夏洛克萌生退意。现在的我,心情一定多少比往常变得更为暴戾。
「夏洛克,有客人前来。」
「找我?」
夏洛克从僕人口中得知后去到门边,就见到肯尼斯靠着汽车旁的树木,他注意到夏洛克前来便轻轻扬起帽子。
「嗨——」
「真是难得啊。你怎么加道我在这里?」
「我去了奥佛西地昂斯宅邸,那边的人告诉我的。那个管家还真是不错,很机灵。」
听见好友的话,夏洛克于是露出了笑容。
肯尼斯·史东纳是夏洛克从学生时代认识至今的好友,本身是一名事务律师,他为人坦率亲切,而那张平易近人的娃娃脸,让他成为一个无论谁都会对他产生好感的男子。
不过,要是想骗他可是不行的,他并不是一个那么简单的男性,自从拜託他调查闇之礼服的事情之后,夏洛克就更加深了这样的想法。
「要不要搭便车?我正準备要回去了。」
「好啊。」
肯尼斯毫不犹豫地便坐进夏洛克那台水蓝色的爱车里。
夏洛克总是尽量能不坐马车就不坐,短程的移动他都是驾驶着即便是伦敦也很少见的汽车——小梅费尔号。如果搭乘时还得花心思一一应付马车夫和马匹的情况,那么就算比较费事,面对机械还是轻鬆多了。
本来他希望在伦敦能有一台,另外在丽浮山庄时也能有一台汽车可使用,但是考虑到检修的麻烦便没有那么做,夏洛克为此感到懊恼。虽然有值得信赖的机械工,可是对方是美国人。
发动好引擎一回到车上,便见到夏洛克身旁的肯尼斯抽着鼻子嗅闻。
「有火药的味道耶。」
「因为我刚一直在挑选枪枝啊,虽然你不太喜欢我这种作法就是了。你要跟我说什么事情?」
「喔,今天午餐有没有其他安排?我们也可以直接去『普里阿摩斯』。」
「虽然没有预定计画,不过还是不要去俱乐部吧,因为我开车是不能喝酒的。如果你要来奥佛西地昂斯宅邸的话,我倒是可以请人準备个房间。」
「我不想去那边,有很多顾虑。要不要去我家?」
「——可以吗?」
「嗯,虽然我家不是很大,不过只好这样了。」
汽车终于穿过了佛格森家住宅处的大门,往道路行驶而去。夏洛充握着方向盘,并瞄了瞄肯尼斯。
儘管与肯尼斯莫名地要好,但是先不说伦敦的事务所,就连他在丽浮山庄的自家住宅,夏洛克都没去过。
以夏洛克这种不喜欢所谓深厚友情的人来说,朋友是会在夜晚俱乐部见面的程度就够了,然而渐渐地似乎不太能那么做了。
而肯尼斯或许也在思考着同样的事情。
「在去过这样的豪宅之后来到我家,想必会觉得我家真是穷酸吧。」
肯尼斯开玩笑地低语着。夏洛克听了不禁苦笑,他们彼此都清楚各自所身处不同的世界。
「就算这样也没什么关係。」
夏洛克如此回答,他是真心这么觉得。
他心想,在伦敦东区的残败租屋处,或是乡下农村那只有床和桌子的旅社过夜的时候,或许就已经消去那真正轻蔑的想法了。
就是因为这样他才困扰。
「我有好消息和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个?」
一进到房间里,肯尼斯就这样说道。
从肯尼斯的说法听来,虽然夏洛克在想这间公寓不晓得是不是租来的,然而小归小,屋内倒是一应俱全。儘管没有庭院,不过楼上还仔细分隔出书房和会客室,似乎也有定时的家事佣人会过来。
虽然听到肯尼斯是律师事务所的合伙人,便会理所当然觉得他生活应该是过得不错,但就算是这样,恋人的双亲仍因为他没有资产而不愿意让两人结婚。
「拜託先说坏消息吧,我想留点好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