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几年前,由于欺凌导致的自杀现象曾一度成为诡异的「流行」趋势。
起因是一起在全国範围来说都属罕见的初中生上吊自杀事件。而促使他自杀的原因,最后被判定为同校学生的欺凌。当时欺凌问题并没有像现在这样得到重视,但那起自杀事件在社会上引起了一阵轰动。第二天,各大报纸都一字不漏地刊登了少年的遗书内容。
害怕被无视,没有可倾诉的对象。严重的不安。
当时正在念初三,準备迎接升高中考试的藤本昭彦是在班会上听班主任老师提到这件事的。比自己低一年级的少年声泪俱下的控诉,在昭彦听来却如同遥远世界发生的事情。那是完全与他无关的事,却不可否认地真实存在着,想到这里,他不禁感到心中有些压抑。
直到现在,他还会不时想起少年遗书中的那句话——「我还想
继续活下去」。昭彦想,既然想活下去,那难道没有别的解决办法吗?只是在这个想法产生之前,昭彦已莫名其妙地理解了少年。比起别的解决办法,死反倒轻鬆得多。
很多女孩子在班主任朗读遗书内容时难以忍受地趴在桌子上啜泣起来。昭彦旁边的女生也一样。她把脸埋在双臂间,低声哭泣着。
好不容易离开气氛凝重的教室,回到家却发现母亲坐在电视机前,正用手帕擦拭眼泪。
「太可怜了,他只是个初中生啊……」
母亲低声说着。还说作为一个同龄孩子的母亲,她实在受不了。不过昭彦认为,母亲一定是因为那是发生在其他县的、与自己家毫不相关的事,才会「感同身受」地流下眼泪。并且,仅止于同情的程度。
那起自杀事件发生后,电视和媒体都不约而同地开始报道校园欺凌现象。一直追看的电视剧和综艺节目都因为特别企划而取消,评论员们纷纷表示「对当今学校令人心寒的现状感到担忧」。而这一刺激很快蔓延到全国,几乎就在第二天,整个日本都掀起了一波「源于欺凌的自杀风潮」。那些原本努力活着的人们,彷彿被报道赐予了「死的勇气」,毅然切断了自己与世界的最后一丝联繫。
自杀不是错,你不是一个人,放手吧。全国的新闻节目都在透过屏幕传达着这样的信息。
新闻主播声色悲痛地呼喊着「不要冲动」。劝说着「如今正怀抱死亡慾望、观看新闻的你,身处同样苦痛的你,不要冲动。随便找个人,去倾诉吧!」
若没有最初的那起自杀事件,他们可能就不会死了。直到现在,昭彦依旧会这样想。
母亲低声呢喃着「感同身受」,不过她内心可能并没有那样想。只是对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关的事情表示同情而已。班上哭泣的女同学也是。因为事实摆在眼前,如果「那件事」不再与自己毫不相关,这些人就会无法直视,会不约而同地选择逃避。
昭彦初中时的同班同学泽口丰自杀后,他们是否像当初那般落泪了呢?其实仔细想想,当时昭彦身边,通过屏幕看到新闻时,真正「感同身受」的人,恐怕只有泽口一个吧。
就在学园祭那天,跟德田一起跑向屋顶时,他突然想起了那件事。眼睁睁地看着同班同学从屋顶坠落,昭彦的脑海一隅突然想道。
自己已经是第二次经历同学自杀事件了。并且……
他感到自责。
刚进入青南不久的四月份。
与同班同学第一次对话的模式基本是固定的。想必每所高中都是如此。首先交换彼此的姓名,毕业的学校,以前是什么社团的。儘管都是近乎于例行公事的社交辞令,昭彦还是发现与自己交谈时,对方偶尔会感到毛骨悚然。
你以前是哪个初中的?
听到自己的回答,对方的表情会突然僵住。虽然也有人听过就算,也有人毫不知情,但更多的人会有所反应,而且绝对会问出下一句话:「笹仓中学,就是那个笹仓中学?」
就是有和咱们同年级的学生自杀了的中学。
就算没人说出口,但昭彦知道他们心里是这样想的。他每次都
会含糊地点点头,同时心想,如果他说自杀者曾是他的同班同学,对方会作何反应呢?如果他再告诉他们,他和自杀者住得很近,从小就是好朋友呢?
当时全国都被一片「自杀热潮」吞没,相继发生初中生自杀事件。对大部分学生来说,发生在笹仓中学的事件,充其量只是同在一个县内、离自己最近的事件之一而已。在他们看来,自杀了的「泽口丰」仅仅是个没有名字、没有面容的概念。自杀的原因也仅用「欺凌」一词便被带过了。
欺凌。
昭彦至今都不认为自己班上曾经存在新闻报道和电视剧里所说的那种严重欺凌现象。他对此毫无真实感。莫非那种感觉仅限于当事人,周围的人都很难意识到?
泽口丰是个老实的孩子。
儘管他和昭彦一起长大,平时两人也会很亲切地互相称呼、聊天,但昭彦对他的印象不深。甚至有许多事情是直到他自杀离世后,昭彦才第一次听说。
上小学时,昭彦和泽口经常在一起玩,还会一起上下学。儘管称不上是最好的朋友,但他们的关係确实很不错。当时的泽口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学生,并不特别引人注目。
从生活範围较小的小学转人圈子更大的笹仓中学后,昭彦很快就融入了新的环境,结交了新的朋友,每天忙于足球部的训练。因此,他跟泽口见面的机会便骤然减少了。当然,不仅是泽口,昭彦与小学同学见面的次数也越来越少。二年级第二学期,他突然听到一个传闻,说泽口丰好像被同学欺负了。当时他还不太了解原因。
昭彦听到的传闻说法十分夸张,并非「他被欺负」这么简单。
昭彦听到的原话是:「泽口被所有人讨厌了」。
「被所有人讨厌」。
昭彦初二所在的班级也有那种人。总是处于众人嘲讽的中心,不知为何总是被疏远,被所有人迴避。所以他很容易便能想像泽口在班级中的处境。
昭彦吃了一惊,并且疑惑为什么偏偏是泽口。但那毕竟是其他班级的事,因此泽口这件事,昭彦当时採取了听过就算的态度。每个班级都是一个小小的世界,身为一个外人,昭彦认为自己不能插足别班的事情。
加之昭彦本来就是那种会产生感想,但不会主动开展不必要行动的性格。
所以,直到升上初三,昭彦跟泽口又被分到同一个班级,他才久违地见到了以前的朋友。四月的开学典礼结束后,泽口在教室里跟昭彦搭话,他看起来瘦了一些,而且……
或许只是他的错觉。被分到了同一个班级,昭彦觉得他看起来确实很高兴。
「那家伙跟昭彦真是自来熟啊。」
昭彦认为,一切的开端都是朋友的这句话。
这是当时的班长——西村说的。西村在班上很有威望,也非常聪明,相当于整个班级的主心骨。
当时他们正在上理科自习。
「那家伙跟昭彦真是自来熟啊。」
坐在旁边的西村突然目光冷淡地看着昭彦,如此说道。
发完资料后就没有老师监管的自习课总是十分嘈杂。同学们议论的话题集中在发下来的资料是否一定要交上去。如果要交,就必须把题目都做完I要是不用交,他们就能偷偷懒、开开小差了。
当时正準备打个瞌睡的昭彦突然听到西村的话,猛地抬起头看着他。
「那家伙?」
被昭彦反问,西村抬起下巴,粗鲁地指了指「那家伙」。昭彦顺着西村恼怒的目光看向教室一隅,正是泽口丰的位置。与周围打打闹闹的学生们不同,泽口正认认真真地看着桌上的资料。他没跟别人说话,而是在思考,还习惯性地用铅笔戳着桌角。确认是他以后,昭彦又看向西村。
「泽口?为什么?」
「你不觉得那家伙很讨厌吗?」
西村一脸不耐烦地说,彷彿不明白昭彦为何如此迟钝。
「你看现在不也是,那家伙一个朋友都没,只能做习题了。昭彦,你小学跟他是同学吧?难道你没听说吗?初一初二的时候,浅川那帮人简直讨厌死他了。」
「啊,浅川君他们?」
浅川一年级应该跟泽口同班。昭彦记得那个人跟西村一样是班长,在班上十分活跃。不过昭彦跟他倒是没什么交流。
「嗯,一开始只有浅川那几个人。不过那家伙实在太讨厌了,现在没一个人喜欢他。」
西村推了推眼镜,夸张地叹息一声。
「你知道浅川他们怎么叫他的吗?『那人』已经成为他的专用
名字了。毕竟当着本人的面直呼其名太过分了。而且那家伙很迟钝,又缺乏自知之明,就算在他面前说『那人太讨厌了』,他也不会知道在说谁。」
「怎么个讨厌法?」
「啊?哦,怎么说呢,他干什么都是半吊子,而且非常小气。」
「是吗?我觉得泽口其实挺普通的啊。」
听了昭彦的话,西村不高兴地皱起眉头。紧接着又苦口婆心地说道:「那是因为你人太好了才会那么想。」
「真的吗?」
「真的啦。真是的,那家伙怎么就没点大家都讨厌他的自知啊。见你愿意理睬他,立马就蹬鼻子上脸了。一天到晚嚷嚷着『昭彦,昭彦』,你还真受得了啊。」
「嗯,因为我并不讨厌他啊。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先撇开浅川君他们的事不谈,我觉得泽口是挺普通的一个人。也不觉得他做事半吊子啊。」
面对打从心底里蔑视泽口丰的西村,昭彦觉得有些异样。或许是没想到昭彦会反驳,西村更加不高兴地眯缝起眼睛。
「过不了多久你就知道了。到时候肯定连你也会讨厌那家伙的。」
「可是我跟泽口来往的时间比你要长得多啊。」
西村为什么如此讨厌泽口呢?昭彦不是很明白。平时深受同学们信赖的西村,为何偏偏针对泽口呢?西村的语气让昭彦觉得,他试图让自己也讨厌泽口。他管泽口叫「那家伙」,似乎还想逼迫昭彦也这样称呼他。这让昭彦感到有些毛骨悚然,便问道:「泽口也没对西村你做过什么吧?还有,浅川君他们为什么要那样呢?难道他们跟泽口闹过矛盾?」
「不知道。但也没办法不是吗?那家伙明明笨得要死,却自信得
很。看着就讨厌。」
「唔。」
昭彦微微颔首,又看了一眼泽口。正在做习题的他看上去十分安静。那样的泽口跟小学时代没什么两样,可昭彦却有种感觉,他们分开的这两年间,有什么东西发生了严重的扭曲。
现在回想起来,他不禁觉得初中时期的自己过于软弱了。泽口丰本人可能不存在任何问题,极有可能是因为初一跟泽口闹矛盾的浅川碰巧是班级的中心人物,颇有人气,仅仅如此,才导致了后来的惨剧。是根本说不上谁对谁错的小矛盾。就算泽口没错,浅川也一定很想把他孤立出去。最后不知不觉间,就成了集体性的针对。
至于西村,不过是那个集体中的一员罢了。他想起西村指着泽口说他坏话时班上女生窃笑的样子,大家都把泽口当成学校生活中的一点娱乐。只要牺牲一个人,让全班人去讨厌,大部分人就能够安心,还能有人乐在其中。一旦被讨厌的一方和讨厌的一方划清了界限,他们就能鬆一口气,知道自己没站错队。这种事情真的很无聊,也毫无意义。
西村毫无必要地试图拉拢昭彦,让他也讨厌泽口的举动,现在想想其理由是很明显的。他们希望有一个可以孤立的对象,因此不希望那个被孤立对象有任何同伴。班上绝不能有任何一个人站出来替泽口说话。他们想目睹泽口慢慢被孤立出来。
令人恐惧的是,他们竟认为这是自然而然的,丝毫没有意识到那就是所谓的「欺凌」。无论是西村等人,还是一直选择旁观的昭彦,都从未认真考虑过那个问题。他们从未想过,自己的行为对受害者会造成多大的伤害。
泽口那天是带着怎样的心情做习题的呢?没有人知道。他们都没想到,他会因为那种小事而自杀。
事件发生后,昭彦听到过无数感慨。
(四)
现在,他身在何处呢?
昭彦獃獃地想着。他记得这里是学校,青南学院高中的天台。反抓着铁丝网的双手,手腕显得格外苍白。
一^掉下去了。
脑中回蕩着那个声音。自己正在某处冷静地目睹这一切。他应该了解自杀的恐怖,他应该了解人们在作出那个决断前思想有多单纯。可是……
「那个人」转过来的脸猛然扭曲,缓缓变成泽口丰的面孔,慢慢地、慢慢地……看向昭彦。
「昭彦……」
(想起来了?)
发现辻村深月的烦恼时,他实在不能置之不理。他怕她也会自杀,所以……
(深月没自杀真是太好了。)
放学的路上,昭彦送深月回家时偶然说出这么一句话。她看着昭彦。昭彦继续道:
(自杀绝不是什么有勇气的行为。)
昭彦的话语里随处可见泽口丰的影子,他想起鹰野对他说的话。(昭彦,你好像是笹仓中学毕业的吧?这跟你如此关心深月是否
有关呢?)
(我先回答你的问题,很明确地告诉你,非常有关係。)
怎么可能没关係?正因为那件事他才不能对深月置之不理。
泽口丰为什么会自杀呢?得知他自杀的消息时,昭彦脑中瞬间闪过「因为那种小事」的想法。可是,其实没人有资格说那种话,如果是自己遭受了那样的对待,想必也不会将其当成「那种小事」。
「昭彦……」
泽口看着昭彦。他想移开目光,打从心底想逃离此处。
他之所以想帮助深月,也是为了让自己得到赎罪。
昭彦平时很少表达自己的想法,他不喜欢攻击或挑衅别人,可当时,他真的无法弃之不顾。
(都是我的错……)
畏缩的深月,让深月变成那样的角田春子。儘管正是昭彦劝阻了鹰野直接去找角田理论,可是说到底,最痛恨她的,恐怕就是昭彦了。昭彦的性格原本是对事不对人的,那时却头一次因为负面感情对某个特定的人产生了敌意。
昭彦几乎没跟角田春子说过话,却在当时与她发生了一次冲突。他做梦都没想到自己会彻底失去冷静,还是跟一个女孩子发生正面冲突。究竟是什么让他变成那样的呢?
当时深月因为春子的事情烦恼过度,搞坏了身体,去保健室的频率越来越高。即使已经把心事都告诉了昭彦,深月还是经常见到食物就噁心反胃,数次虚弱到近乎贫血的状态。事情就发生在那时。
那天放学后,是照例打扫教室的时间。
当天深月因为贫血去了保健室。昭彦按照校医的吩咐,帮她收拾好书包,站在保健室门口等深月出来。
就在此时,角田春子来到保健室,想推门进去。
舂子昂首挺胸,大步走过昭彦面前,假装没看见他,正要走进门去。
昭彦突然叫住了春子。
「角田同学。」
听到昭彦的声音,角田春子的手停在门把手上,转头看向他。她的脸上瞬间毫无表情,只有一片冰冷的空白,随即挤出一脸假笑。
「有事吗,藤本君?」
「你到保健室有事?」
「我来拿擦地板用的洗涤剂,这周轮到我负责走廊。」
「我帮你拿吧。」
话一出口,连昭彦自己都吃了一惊,因为他的声音听起来异常冰冷。
「深月在里面休息,我不想让角田同学进去。」
自己为什么能对别人冷淡至此?昭彦感到很不可思议。听着那毫无起伏的声音,昭彦头一次意识到自己在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