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傳 中幕

「啊~」

伴随晨曦醒来的雪苑，摆出了有时会出没于画室附近的野猫般的姿态。

伸完懒腰，从彷彿要和自己融为一体的软沙发里爬出来，雪苑裹紧了自己外出时会穿的针织外套，看向挂在墙上的时钟。

「先沖个澡吧……」

回到教室……这种情况下说是房间其实才更合适的地方，雪苑拉上窗帘，随后不带任何矜持地脱下了身上的所有衣服。

刚解下纽扣，那丰满的胸部便从空隙中挣脱出来，边跃动边贪婪呼吸着新鲜的空气。极为纤细的身材上挂着这么一对突起物，在画家眼中是绝对会伤害到画面的协调的……但在她的身上，却只有一种奇特的统一感和协调感。

顺势继续鬆开头绳，那被灯光染成柔和黄色的白髮，杂乱地披在雪苑裸露着的背上，与从中隐约露出来的、充满流利感的肩胛骨线条，也构成了一幅丝毫不落下风的画面。

从衣柜中很随意地挑选出内衣内裤，雪苑迈着同样随意的步伐走进了洗浴间。

吹风机轰隆的声音终止后，从玻璃门中渗出的粘稠温热的雾气，一度快要让空调吹出的暖风黯然失色，但它们最终以附着在地板上的水珠模样完成了自己的生命历程。

拉开窗帘，射入的阳光分外刺眼。虽然是冬日，但位于江南的苏州，晴天反而是在这种季节里会更多。

而今天，就像是庆祝劳累一学期的学生终于能够迎来短暂的休息一般，太阳正不遗余力地向大地输送着热量。

不出门的话，或许真的会以为现在还是夏天。

以冬季的平均温度为标準，今天确实很热，是空调和加湿器可以久违地放假的日子。这种日子，哪怕走到学园附近的那片草地上放空大脑只是躺着，也远比待在无人的画室里要有意思的多。

儘管没有什么意义，但雪苑还是规规矩矩地穿上了制服。当然，这并不意味着她是在假日里还会前往校园的好学生。

在这种原本应该还在睡懒觉的时候醒来，雪苑却并不觉得浪费。甚至在换好衣服后，她的心情反而变得更好了些。

那是因为，今天是周末过后的第一天，或许会稍微发生一些好事。

雪苑下到一楼。清晨的画室，既不喧嚣也不安静。

虽然每个教室里都没有人的气息与声音，但从四面八方传来的清脆的鸟鸣声，以及车辆穿梭的声音，也因为有了得天独厚的优势而分外明显。

但总而言之，雪苑对于这种气氛还是很满意的。

她从口袋里拿出自己那张拥有最高许可权的门禁卡，在除了某间以外的所有教室里挑选了一会，最后刷开了休息室隔壁教室的门。

并不需要担心任何事的雪苑，打开窗户后按下墙上的电灯与中央空调开关，让教室里的亮度、湿度与温度都能够达到一个微妙的平衡。

随后，她坐到了只贴着白纸的三脚杉木画架前，摆正姿势，挺直身子。

但是，她并没有就此开始作画。

而是向那一尘不染的白纸投去无比空虚的眼神，倾听着外边间或传来的声响。

这并不是在集中精神构思，也不是在为其他事做着考虑。

她是在等着别的什么。

等待着那个微弱、但却很清晰的，门锁解开的声音。

画室的寒暑假，从来都是用来集训的。

有条件参加集训的，是二楼和三楼的学生。

二楼学生的集训地点正是在这里，大概是从早上的八点，持续到晚上六点。

而三楼的学生，则会前往自古以来就和『苏』并驾齐驱的『杭』。

当然了，其中自然是不包括雪苑的。

所以一楼的教室，除了每天定期回来的保洁人员不会有任何人使用，这实在是一件很浪费的事情。

虽然是这样，但雪苑也没有再度实施废物利用的良好品质。和顶楼的教室以及一则消息就能喊来的私人主教相比，为了绘画而待在这里只是单纯的浪费时间而已。

雪苑会来这里的原因……

她并没有选择回到家中休息，或是到某个有着极胜风景的地方去的原因……

也没有投身于自己并未发觉，但已经有着浓厚兴趣的绘画的原因……

简单来说，就是她要享受比这更加没有意义的时间。

墙上时钟的秒钟还没有绕过一圈，电子音就从缝隙中溜进了雪苑的耳中。

「开始吧」

彷彿那电子音是宣布比赛开始的枪声一般，雪苑的右手静静地动了起来。

白纸上的线条起初十分杂乱。让来参观的人看的话，肯定会以为是用来测试铅笔锐利度或是练手的作品。

雪苑一直都很清楚。

即使是最认真的那一类学生，在寒假这种特殊的时候，也不可能会在距离开课还有两小时时来到画室。

而且对于他们而言，每天的练习也不差这两个小时。

「……画的真慢」

那些线条，在雪苑奇蹟般的手法之下，融合成了一只真假难辨的乌鸦。

她尽量悄无声息地打开前门。虽然就算不那么小心翼翼，对面教室里的人也不可能会发觉到。

对，从很久之前开始，雪苑就已经很清楚了。

但是那个人连早上也会来，雪苑其实是从最近才开始知道。

真的是无可救药了啊……

如果说，晚上是因为无事可做才留在画室里练习的话，那么把贵为一日之计起始的早晨也浪费在这种不可能会有结果的事上，真的是无可救药了啊……

就算这是个勤奋、刻苦、努力、认真的人，就算这是个能让自己抱有好感的人……也真的是无可救药了。

因为雪苑最讨厌的，就是那种『只要努力就好』的态度。

她仍然固执地觉得，一味的努力只是自我感动的手段而已。

第二只乌鸦，也已经画好了。

所以，雪苑仍然固执地觉得，对面传来的声音十分吵闹。

她仍然固执地觉得，对面人所做的事情没有任何价值。

但渐渐地，她也开始固执地觉得，那似乎并没有那么讨厌……

「呼……」

把耗费一小时画出的作品毫不客气地扔进垃圾桶中，雪苑朝走廊迈出脚步，背靠着对面教室前后门之间的墙壁，就这么静静地站在那里。

她本来就不是为了绘画才来的。

她本来就是为了聆听那首交响乐才来的。

即使奏乐的人与自己只有一墙之隔，她也没有与之交谈的想法。

今天纸张翻动的声音，比起以往似乎要更少一些。

这说明，教室内那正在作画的人，今天的思维格外顺畅。

之所以雪苑从未想过要与对方交谈，是因为她已经许久没有和陌生人说过话了。

她已经忘记了，究竟要如何和别人正常交流后成为朋友。

念初中时，她的性格其实还和「恶劣」一词完全沾不上边，身边也有着虽然不多但却会为自己着想的朋友。

如果让现在的她去和自己背后的那个人见面的话，或许无论是上课前与放课后……这里就真的只会剩下雪苑一人了。

所以，在画架被摺叠的声音响起的一瞬间，和往常一样，雪苑经实木楼梯上到了空无一人的三楼。

但是这次，她却特地模仿了没有罗密欧的辛德瑞拉。

立春那天，苏州下起了小雨。

在自己家露天的大阳台上，雪苑正举着一把油纸伞端坐在夜色之中，等待着下完这场雨。

「听说你最近表现得很不错啊…」

「…学校期末考试的分数也很高，再接再厉」

伞外的一切都很朦胧，但手机里传来的声音似乎还要更加朦胧。

「今年的中国春节我可能回不去了……因为和出版社那边的交涉要花费相当多的时间，抱歉。」

「…怎么不说话了？你没有生气吧？」

雪苑当然不会生气。因为算上这次，自己大概已经连续四年都过着只有一个人的春节了。

她早就对父亲回国陪伴自己这种事，不抱任何的幻想了。

「…喂？雪苑，你在听吗？」

「我当然不会因为这种事生气……」

如果可以，请不要下完这场雨。

至少，也要等到自己内心的黑暗被涓凈后再下完这场雨。

「总之，等这件事处理完，我肯定会抽空回来一趟的」

成年的男性原本就应该一言九鼎，更何况是已为人父的男性。

但即便如此，雪苑也不想去相信手机另一侧的男性。

「…做不到的事就不要说」

「哎呀，这次就信爸爸一回吧」

其实自己想要的，从来都是很简单的东西。

「母亲啊…现在告诉你那些事，还是太早了些」

「…为什么」

「因为现在的你还没有知道的资格」

自幼开始，就是这样子。

每当谈及与母亲有关的话题，自己的父亲，远在东海彼岸的吉原纯一就会变成这副欲盖弥彰的模样。

而那所谓的资格究竟是什么，雪苑大概是能猜到的。

领口已经快要湿透了。

「等到两年后艺考结束，我自然会告诉你的」

「……随便你了」

「所以说，千万不要让我失望」

「……」

「虽然高先生说你的进步很大……但实际上还差得很远，你也明白的吧？」

这种事雪苑当然明白。

即使不明白，这或许要下上一整夜的雨也让她不得不明白。

但是，如果明白了这种事，那么自己对于父亲……究竟算得上是什么样的存在呢？

「…明白就好。那么我差不多要挂了，还有什么事就下次再说吧」

已经快要一年没有见面了。

就算自己的父亲现在就站在自己的身旁，雪苑也没有辨认出他的信心。

而那当然……不是因为这场越下越大的雨。

「再见」

能证明双方父女关係的，或许只剩下这同步率高达百分之百的告别。

晚风拂柳泣声残，夕阳山外山。

头髮也已经快要湿透了。

但是，即使湿透也无所谓了。

因为本来就是自己，把伞合上之后扔到一边去的。

现在的自己，已经不会被任何人接纳了。

同级的学生也好，唯一的亲人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