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不顾意和久家分开,但游戏时间即将结束。
猫这种生物总能敏锐地察觉到自己的死期。
猫明白自己的时间已经所剩无几。
猫感到有些难过,又觉得没有任何时刻比现在更幸福。
猫由衷感谢上天让自己与狐狸相遇。
猫抱着沉重的肚腹,对自己的出生感到前所来有的满足。
猫回想着造段短暂但欢乐无限的时光。
猫不常想起那些被当成游戏道具的少女。
猫很残酷,怎么可能在意那些被吃下肚的饲料呢?
猫真心觉得曾是狐狸玩伴的那两个人很可爱。
猫好想大声吶喊,让那两人也能听见。
啊——这个世界上绝对没有生物会比我更幸福!
至今虽诅咒过无数次自己的诞生,但如今要我感谢神也无妨!
猫只有一个、唯一的一个遗憾。
因为,其实猫还没对狐狸————………………
就在这个时候。啵,喀喀。她的头被折断,倏地垂下。
猫很乾脆地死了。
猫的故事到此结束。
看了这个故事的人,应该,不会有什么特别的感触吧?
因为,猫就这么死了。
就只是这样一个故事罢了。
至于故事的后续,就让尸体肚子里的东西继续说下去吧。
* * *
悠里住进茧墨家开设的医院。
她所居住的病房大楼专门收留和茧墨家相关的人,或者是和茧墨家有关的超能力者,看不到其他来住院的病患。悠里就躺在其中一间病房的病床上。
小鸟与志月也在其他病房接受治疗,等她们的伤势好转应该就能回家休养。志月目前正在沉睡,而小鸟拒绝和我见面。两人一出院,我们大概再也不会有机会说话了吧?
我让医生处理好手上的伤,来到悠里的病房。
之后就一直坐在椅子上,茫然地望着悠里。
她横躺在无机质的白色床架上,异常隆起的肚子微微晃动。四周没有维持生命的机器,除了裸露在外的腹部,下半身与胸前都盖上厚厚的毛巾。躺在硬床上的悠里看起来就像放在砧板上的鱼儿。
我看着她那不稳地撇向一边的头颅。
她的头扭成奇怪的角度,背骨骨折,头歪向侧边,双眼紧闭。头上的绷带渗出血渍。
我忍不住猜想,若拿掉头上的绷带,她的头会不会立刻凹陷,甚至能从伤口看见脑浆。
她的头完全折断。
身体已经死亡,只有内脏存活下来。
全身剩下肚子还有生命。母体已经停止供应血液与氧气,但子宫内的胎儿并不受影响,仍继续成长着。
胎儿渐渐长到不正常的大小。
悠里的肚子急遽涨大,像颗皮肤色的气球。紧绷的皮肤顶点有肚脐,那模样简直是对人类的亵渎。肚皮撑到枢限,薄到几乎看得见静脉的皮肤随时可能爆裂。
会有什么东西从这个肚子里跑出来呢?
她说她要生下日斗。
「她的死亡能让内脏加强与异界之间的联繫,若她还活着,也许会产生一些障碍也不一定。因此她基于本身的意愿牺牲了性命。」
茧墨低声说道,她又穿了一袭像丧服的洋装。黑色蕾丝装饰下的大眼睛眨呀眨,那装扮在这怪异的场所显得莫名合适。
抑郁的空气充斥整间病房,我忍不住深呼吸。
全身不断冒汗,看着这完成变化后的少女,比盯着死尸还令人痛苦。每次瞥见那诡异变形的肚子都让人很想吐。
然而悠里脸上的微笑,彷佛拒绝接受我的反应。
她的微笑有如圣母一般。
「这算什么愿望……怎么可能有人……会许这种愿望?」
「事实就是如此。她渴望孕育妖怪,然后生下妖怪,你无权否定。若她本人真的觉得幸福,没有人能够蔑视她的决定。」
——————但是,她的愿望造成我的困扰了。我不能让她肚子里的孩子出世。
茧墨直截了当地说,她没有否定悠里的愿望,却也不愿意让悠里实现愿望。她的视线停在悠里的腹部。
悠里说要生下狐狸,利用自己的子宫让异界的狐狸回到这个世界,茧墨静静地摇头。
「她肚子里的很可能不是日斗,而是其他的妖怪。」
我讶异地睁大双眼,紧握的拳头擦去流至眼睛的汗水,手指轻颤。
她说要生下狐狸,她不是透过子宫与日斗产生联繫了吗?
若她肚子里的并非日斗——————她的愿望不就白许了?
「即使她真的透过子宫和异界接触了,从物理的角度来说,也不可能让异界里的形体从肚子里出来。她希望能让妖怪——也就是身处异界的日斗透过自己的子宫诞生。可惜,狐狸替她实现的愿望,恐怕只有生出『妖怪』这部分。她肚子里的不是狐狸,而是鬼。从这个大小来看,小田桐君,你胜子里的鬼可能无法与之匹敌喔。」
狐狸本身的灵力因身处异界而增强不少。
茧墨说完便走上前去。皮靴敲打在地上发出坚硬的声响,她抚摸着悠里的腹部,戴着黑色蕾丝手套的手滑过紧绷的肌肤,
她温柔地抚摸着肚子,低声呢喃:
「我们可以割开这个肚子、用刀刺进去,或者用火烧死它。我想了很多方法,可惜这些方法都行不通。当肚子受到伤害的那一瞬间,里头的胎儿便会从伤口处诞生,若无法查出里头是什么妖怪,在它出生之前就杀了它才是上策。」
——————何况我们还不知道能不能顺利杀死它。
世上存在各式各样关于不死妖怪的传说,而我们对悠里生前怀上的妖怪一无所知……无法断言她肚子里的妖怪一定能被杀死。
茧墨的手离开腹部,我则拿出香烟,取出一根叼在嘴里时匆然意识到我们人在医院,不能抽烟。但就算抽了也无所谓吧?
反正——躺在这里的根本不是伤者,更不是病人。
我点燃一根烟,深深吸了一口。烟灰掉在地上,我用鞋子将之踩散。茧墨的话一直残留在我耳里,但我什么也不想做。就这样在这里等着悠里的肚子裂开,生出妖怪算了。我彻底输给了赌上性命许愿的悠里。看着那膨胀的腹部,心中便涌起近似畏惧的情绪。
她赌上性命才许了那个愿望,没有人有权力践踏她的愿望。
「别傻了,小田桐君。只不过是区区人类牺牲了性命,其愿望就应该被达成吗?你只是害怕这种以怀孕形式出现的灵异现象而已。说穿了,敬畏也只是恐惧的一种,不可以因此而屈服。那个肚子只不过是孕育着妖怪的肉袋。」
——————你不需要把那玩意和她生前的样子看成同个物体。
「还有,请不要抽烟,我不喜欢烟味。」
茧墨冷冷地瞪了我一眼。烟灰落在手上,我儍傻听着,忘了按熄手中的烟,默默反刍茧墨的话。她的话虽然冷酷无情,却也不无道理。
悠里已经死亡,剩下来的只有佔据她腹腔的妖怪。
「那么…………你的意思是要我怎么做呢,小茧?」
吐出烟雾的同时,我如此问道。我瞪着茧墨,她则以冷到能冻死人的眼神回敬我,接着伸出一只手放在鼓动的大肚子上。
「这胎儿之所以存在,是来自和狐狸有关的悠里君的愿望,以及她的子宫。她的愿望是把人在异界的狐狸生回来,这愿望成立的前提是,狐狸得要在异界才行。」
茧墨凝视着我说,蕾丝另一头的眼睛既美丽又不祥。
「在妖怪出生前杀了它。」
我喃喃地说完,重新叼起变短的香烟,深吸一口之后咬了下去。
——————喀。
被咬断的香烟掉在地上,茧墨表情不变,继续说道:
「就是那样。然而要在出生前杀死那胎儿,只有一个方法。」
我知道茧墨想说什么。
我也知道我应该要那样做。
既残忍又冷酷、毫无慈悲心地动手——茧墨缓缓宣告。
「——————我们必须杀死狐狸。」
当时我曾做过同样的决定,却因下不了手而放弃。
我必须重新面对那个被我抛下的人。
——————为了再次杀死他。
* * *
——————红色纸伞绽放。
纸伞在白砂上画出一个圆,相连的红色让人联想到红花所铺出来的小径。
鲜血般的鲜明色彩在微暗的天色下格外刺眼,超过一百把纸伞排成螺旋状,一道黑色身影伫立在中心点。
茧墨阿座化穿着丧服般的洋装仰望天空。
帽子上头以红花装饰,只有那看起来不像是丧服的一部分。
她绝对无心悼念任何死者,我很清楚。
对茧墨阿座化而言,人类的死亡和她本身的死亡一样,没有悼念的价值。
但我和她不同。人类的死亡对我而言是沉重的,必须认真对待。
然而我却没自信能在往后的日子也贯彻这样的理念。
因为,我即将出发去杀人。
对此完全没有实感,有种身体浮在半空的错觉,甚至无法思考自己究竟想做些什么。
从刚才开始我就坐在茧墨家的檐廊上眺望着庭院,一群打扮像黑子(注5)的随从沉默地排着纸伞,我藉由观察这群如蚂蚁般四处移动的人来打发时间。
回想不久前的事,小鸟和志月各自返回家中,希望能在离开前和她们谈一下的愿望并未达成。精神崩溃过的志月能否恢複正常?而被怒气沖昏头的小鸟是否感到些许后悔?我按着开始疼痛的头,对自己的无能为力感到噁心。
我看着重新缝合完毕的手掌,接着摇摇头,望向别处。
完全不想暍他们端来的茶,放在盘子上的茶点看起来好愚蠢。我一违等待仪式的準备工作完成,一边用迟钝的脑袋瓜思索。
再次回想起当时的情景,硬是被我封印起来的记忆狂暴地复甦。
当时我持枪站在那片红海之中,枪口对準狐狸。扣住扳机时心里充满暴怒、紧张、恐惧等情绪,想杀他却怎么也下不了手。就这样,我将狐狸留在那片红海,独自离去——————以消极的方式杀了他。
结果,我还是逃避了。
逃了又逃、不停地逃避——————最终又被迫上了。
结论很简单。
注5 歌舞伎等表演舞台上着黑衣负责布景道具的助手。
我应该亲手杀了他。
——————而非转身背对他。
「——————小田桐君。」
茧墨朝我挥手,示意我过去,我于是起身走到她身边。茧墨站在纸伞下看着我,她从手里拿着的皮包取出一包东西交到我手上,
「拿去用。」
里头是一把手枪与枪套,另外还準备了备用的子弹。我用力握着枪,忽然有种怀念的感觉,看来和日伞那把枪是相同的型号。
「你应该知道怎么使用。这把枪能轻易杀死超能力者,狐狸意识仍在,但身体应该已经无法动弹,只要好好瞄準就打得到。」
如果狐狸的身体真的不能动,用刀子也能轻鬆解决。但我对于用刀存有心理障碍,所以茧墨才替我準备了枪。手上拿着枪让人有种背离现实的排斥感。
我默默将枪套穿在皮带上,接着把枪收进枪套,握了握把手之后缓缓鬆开。我重新看向茧墨,她用清澈的眼神回望着我。
「想放弃吗?我知道异界是一片能吞噬万物的海,我可以随心所欲地操控它,但那里绝不适合让人走进去杀死某人。而且……这原本应该是我的工作。」
听了她的话,我用力摇头。茧墨阿座化与狐狸有因缘,狐狸是因茧墨家的陋习而产生的妖怪。
但是,如果没有我,茧墨便不需要杀死狐狸。她也一定不会管悠里,会让她生下肚子里的妖怪。即使被那妖怪杀死,茧墨也不会有任何怨言。正因为有我这个能够使唤的存在,她才决定杀死狐狸。
我不想责怪她做出这样的决定。
对狐狸产生杀意的人是我。
也是我试图杀死狐狸。
——————然而,无法下手的人也是我。
「没关係的。小茧——————我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