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愿书?」
「是……这是来自现场的小小请求……议长,现场的混乱已经到了无可挽救的地步,需要紧急採取对策……!」
十二耆老评议会,大圆桌。对着坐在深处的议长桐幻,男人态度恭敬地恳求。
对于男人将甫被授予的指挥杖和勋章推回,而且还在非正式通知升迁的场合作出这种前所未见的行为,在场的评议会议员无不讶异。
(唉,为什么我老是吃这种苦头呢……!)
前人类再生机构「凰花」,最深区域驻扎军司令官,伍德曼准将一边感受胃隐隐作痛,一边为了不让别人看见自己泫然欲泣的表情于是低下头,持续弯腰恳求。
说起来,他根本跟不上事态的急速变化。
先是层级五齣现这个紧急事态,再来是动员学生这项荒唐的决定;顺利讨伐成功后又发生政变骚动,结果才被孩子们拘禁起来,街上就到处出现孢子兽,之后在大混乱中莫名获释的他,又为了解决事态四处奔波。
(好不容易回家看看,居然发现有一家子的猫咪在居住区块里休息!虽然超级可爱,但实在是让人一头雾水!完全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真想哭着躲进被窝里睡觉。真想赌气什么也不做。
……甩开那种难以抗拒的诱惑,顺从评议会的命令来到这里。
却不惜坚辞勋章和荣升中将的升迁机会也要请愿,这完全都是因为──
「骚动结束至今已过数日,然而人类的指挥系统依旧混乱。在评议会发布的紧急返回命令下,前线的各兵团虽然都已开始返回了,可是大幅超过地下交通网的运输量,大半的部队都卡在路上动弹不得。再加上最深、中心尚未完全除染,仍可见到孢子兽零星出现……」
「够了。」
老人对着描述现况的伍德曼挥了挥枯槁的手。
「关于你的报告,我会重新过目文件。那么,这份请愿书是何用意?」
「是……如今,人人皆惶恐不安。因为肩负下个世代的S级、魔法骑士学园生几乎全都加入政变,成了反叛者……」
身为魔法骑士候补生的学生,几乎所有人的父母也都是军属。
既然最爱、必须守护的家人成了罪人,即将接受裁决……
即便那是本人的责任,仍难以坦然接受也是人的本性。
「古兰•玛丽亚那个女人的毒在她死后,依旧侵蚀着我们。那女孩杀死了未来,杀死了次世代骑士这份希望,也破坏了人们对领导者的信赖……!」
如今,市民、骑士、军方,所有组织都不存在对彼此的信任。
「人类再生机构只差一步就要瓦解……身为现场人员,我不得不做出这样的判断!」
「──!」
伍德曼的话撼动议场,众多议员们面面相觑。
他的见解绝对称不上超群。只要收集情报、掌握现状,任谁都能做出相同的判断。那是议会在座所有人共有的情报。
然而如今,在化身成守护人类之鬼的桐幻和评议会面前──
这名一脸穷酸,身材微胖的男人,却是第一个胆敢说出真实「现实」的人。
「所以你就做出这个结论?……认为先前的政变事件,应该只将责任归咎于隐匿并不正当利用固有绝技来操弄人心的前学生会长,古兰•玛丽亚一人。」
「是……应该说,除此之外别无他法。反叛初期,受到那个小女孩煽动而发起暴动及加入叛乱的人数,几乎超过凰花全体市民的一半。」
无法实际对此进行处分。若真要处分,凰花有可能会瓦解。
「光是劳动效率下降百分之十就会造成致命伤,只会为未来留下后患而已……其、其实我也很清楚这么做,是扭曲法律的严重行为。但是……!」
伍德曼摔也似的将自己带来的资料重重摆在圆桌上。
那是被送到他自家的文件。没有署名的报告,以及各种证据的统整资料。
至于寄件人是谁──不用说,他心里非常清楚。
(……那个臭小子,居然到了最后一刻还是只会给我找麻烦……!)
没有署名这一点就是证据。
以无名特殊部队留下的礼物,白银冬真的调查资料作为武器,伍德曼高声说道:
「我有古兰•玛丽亚的洗脑式、固有绝技的详细资料和使用术式的证据!若是您愿意公开这份文件,发出声明表示不对市民及受到煽动的骑士究责,就能将现在的混乱平息至最小。在下的愚见是如此……!」
「你的意思是,要我们评议会来承担罪过吗?」
「……啊,这、这个嘛……那个,我、我……」
喉结随着吞咽而移动。
「议长,倘若您不嫌弃,我愿意接下那份任务。我身为最深区域的驻扎军司令官、维护治安的负责人,却没能识破反叛爆发的迹象,还允许政变发生,因此请您务必……!」
啊啊讨厌讨厌,我一点都不想讲这种话、一点都不想死,好讨厌啊!
表情透露出这样的心情。厌恶的情绪溢于言表。哭丧着一张脸的丑态。
「……让无能的我承担这份责任。这是我所能完成的最后任务了。」
「你这个男人可真奇怪……你难道不想逃避责任吗?」
「就、就算逃避也没用。因、因为再怎么样……也逃离不了自己的心。」
伍德曼很了解自己。
不是超人,也不是坏蛋。没有强大到能够发狂,也没有傲慢到能不顾一切豁出去。
平凡而愚蠢的羊。因为是随处可见的凡人。
所以即使宣称自己没错,依旧会忍受不了内疚感,品尝到活地狱的滋味。
即便想要乾脆抓狂算了,内心却又坚强得无法那么做。
「……反正都要死,还不如扛起责任死去。我希望能够将我这个无能之人的命,做有效的运用。不过相对的……!」
「你有条件?」
「不、不是,不是那样的!……只是希望您能够考虑一下,关于『那个』的处分……那人对于镇压这次的叛乱功劳极大,又是保护人类的战力,若是将其放逐,这样未免太……!」
汗水从形同下跪、持续低垂的头滴落,弄髒了圆桌。
若要探究此次事件的起因。
「……是我们这些大人错了,议长。」
口气不再像之前那么恭敬,伍德曼以平常的口吻说道:
「我们背负太多重担了。却不肯承认自己无力承担,一味地把责任推到孩子……推到年轻人们身上,想要让自己轻鬆一些。将维护治安的工作交给那个小女孩的骑士团『天堂玫瑰』,结果让他们得以壮大,这完全都是我的怠慢所致……!」
然后,人们在巨大化的力量、领导力中,梦见了希望。
几乎全人类、疲倦的大人们都一再地编织梦想,将心愿强行加诸给年轻人。
「结果最后就变成现在这样……我们过分把责任推给未来了。既然如此,我们所能做的就只有一件事。那便是认罪,并且接受惩罚……!」
「所以,要我救?」
议长没有主词的问题是指谁,在场的议员们全都心知肚明。
「是的……若是和『那个』为敌,人类必定会完蛋。这是我们这些『知情者』共同且一致的想法。另外……!」
额头用力撞上圆桌,伍德曼以视死如归的眼神仰望议长。
「像旧时代一样,连其家累、亲属也一併入罪,进行惩罚性的人事调动,这种荒谬的行为无疑是妨碍公正执法、开启不良先例,招致混乱与破灭的错误之举!……那个,这是我个人的小小愚见!可以的话!能否请您以劝导的方式,设法让事情平稳落幕呢?拜託您了!」
后半段如落荒而逃般语速急促。
(没办法,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姑且不提冬真这名脱离凰花的反叛者,连在卡秋雅家工作的佣人和相关人士也欲定罪的态度实在太过残酷。然而最重要的是……
(这么做,不就等于彻底捨弃将来他们归顺的可能性吗!那样太不妙了,不能让敌人一直是敌人,必须留下和解的余地才行……!)
还有,伍德曼会要求宽容处分参与政变的学生,也是有原因的。
罪是罪,恶是恶。本来照理说,不管是学生还是幼儿,只要给别人添麻烦,都必须由本人或监护人来确实扛起责任。
但是,在这个情况下……谁是「监护人」?
(……是「我们」。)
是给予孩子过多权力,把他们当成权力游戏的棋子一样看待的「大人」。
不仅如此,拥有决定权的最高权力者还把责任都推给一人,以「有风险」这个理由要求父亲杀死自己的孩子。既然其方针显然已脱离常轨──
(那么,我至少得把道理讲清楚才行……虽然我怕到都讲不下去了!)
虽然心里也会想「为什么是我?」,觉得这样太强人所难,但是──
「他们是我的部下。不,正确来说是隶属于评议会,我只是负责支援而已……不过,以我的立场确实应该加以监督。」
既然如此。
「我如果不负起责任……会感到良心不安。」
「原来如此……你真愚蠢,既不适合当军人也不适合从政。」
「我也是这么认为……议长,您意下如何?还请您务必接受请愿……」
「抱歉,我不能接受。现在已经不是那方面的问题了。」
而是端看白银冬真这个人,这个既能成为支撑人类的英雄,也能加以破坏的怪物如何决定。
「问题在于优先顺序,也就是什么对他而言才是最重要的。他应该要成为一股无名的力量才对。不管是淡淡的情愫还是亲密的朋友,都能够为了维持人类的巨大生存环境果断抛弃,针对这一点,我们明明早就协调好了。」
他却选择了女儿和战友,而非人类。既然他的态度如此明确……
「我无法认同。如今,我们正在进行的,是单纯看谁能够存活下来的生存竞争。是一场决定这颗行星的主人是我们,还是他们的竞争。」
「……就凭少数几名反叛者?」
「那几个人就足以匹敌全世界。不是数量的问题,是质……是个体的价值太不寻常了。」
语毕,桐幻拿起伍德曼提出的请愿书,用枯槁的手指撕成两半。
「把准将抓起来,送到最深区域隔离。人类再生机构要发布戒严令,一切由评议会直接控管,进入紧急避难状态。关闭与地上的通道,进行除染和复原。」
「啥……?」
那么做,实质上几乎等于抛弃夺回地上的大义。
不是在圆桌上讨论这个议题,而是向人类社会公告此事……!
「……到时会引发内乱的。封闭的牢笼里,不晓得会掀起什么样的风暴……!」
「无所谓。现在如果不这么做,人类就会灭亡。小子,你刚才信口说要负责是吧?就凭你区区一名将校,有资格负起赌上世界和人类命运的责任吗?」
如果有,那么──世界上唯有一人。
「是我。就只有身为十二耆老评议会议长的我,才有资格把世界当成赌注。放心吧,我不会拘禁你太久。只要我们所释放的『再行骑士』──发现『屠杀骑士』并讨伐成功,人类社会就能存续下去。」
伍德曼无法理解他在说什么。
只知道,评议会手中握有足以对抗白银冬真的秘密武器。
但是,假使那样东西足够稳定到能够使用,应该早在依赖「无名」之前就会拿来利用了。
(如此说来,莫非「再行骑士」有什么地方……不如白银吗?)
无法计算具体的胜率。然而,这想必是一场不利的赌局吧。
桐幻凹陷的双眼、彷彿被逼到尽头的模样,证明了那一点──
「跟我来。」
「……知道了。我不会反抗,不要拉我。」
被健壮的骑士抓住双手,强迫站起身,准将注视着老人。
「议长,我可以请教一个问题吗?」
「……说来听听。」
「您认为打得赢……『绝对无敌』吗?」
简单的疑问。只要知晓其作战经历,自然会想要提出这样的疑问。
这十几年来,为凰花打造出安定局势的原动力。彻底讨伐高阶孢子兽,为支援各战线四处奔走,即使退出第一线仍活跃于对抗恐怖分子的黑暗英雄。
「我是抱着打赢的期望去挑战他。最重要的是……」
从美髯的缝隙间露出健在的牙齿,人类的领导者说出其根据:
「──相信『家人』的人不只是他。就只是这样。」
「把他带走」,议长冷漠地下达指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