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认为自己能够上天堂。
听到这句话是在好几年前。单手拿着低炼素的酒精,在雪奈熟睡的深夜里,和来家里拜访的隆美尔•史都华之间的对话,白银冬真至今仍记忆犹新。
「再说,死后的世界这种东西,根本就是为了活着的人而存在。好人会获得幸福,坏蛋会下场凄惨。不过是为了让人接受不分善恶、平等降临的死亡,而编出来的道理罢了。」
「既然已经知道这一点,是不是就不需要天堂这类宗教性的概念呢?」
「也许吧。不过啊,在紧要关头时能否肯定自己,还是否定自己……这一点在战场上,不对,是活在这世上相当重要的关键喔?」
喀啷一声倾倒玻璃杯中的冰,隆美尔一边摇晃酒精一边说:
「认为自己可以活下去的人,那种想要为了某人活下去的人既倔强又顽强。反观在某个点上无法原谅自己的人,一下子就会轻易地死掉了。」
「确实偶尔会有那种人……像在逃避什么似的轻易死去。」
冬真至今见过好几个那样的例子。
「是啊……毕竟这个世道是如此嘛。到处都是战争,而人类的生存空间又只有这个地窖。所以要怎么说呢……」
「……不是挣扎着绝对不想死……」
「就是乾脆地死去,也只能从这两者择一了。我自己是不想死啦,你呢?」
「我想我也是。如果是以前就算了,现在我有了雪奈这个家人,要是我死了,雪奈会很伤心。」
年轻时儘管理解,却缺乏真实感受的事情。
爱与被爱。拥有特别对象的这个事实,以及──
「同样因为爱着某人、被某人所爱而挣扎着不愿死去的人。杀死过无数那种人的我,假使世上真的如学长所言有天堂……」
「是啊──像我们这种人是进不去的。」
男人说完后露出的心酸笑容,冬真现在仍历历在目。
居住区块的无机质空调。触碰到嘴唇的冰冷玻璃杯。
刺激舌头的酒精气味。从隆美尔的肌肤飘散出来的淡淡香水味。
所有情报浮现,却没有透过眼、耳、鼻、皮肤任何感觉器官──
(……这就是死亡的世界吗?)
那里给人的感觉十分奇妙。
视觉、听觉、嗅觉、味觉、触觉,全部丧失。
在失去所有感觉的黑暗之中,少了声音和光线的记忆情报重现。
无机质的介面。触碰明知「不存在」之物的奇妙感觉,宛如悠远流长的大河一般缓缓流向遥远的彼方。
(不停流动。这是……死亡之河?)
那是自古流传的神话、传说中所描述的死亡意象。
东洋的三途川,希腊神话中的冥界之河斯堤克斯。
那是此时此刻,冬真的意识所存在的世界、没有肉体的情报、记忆与时间的意象。
宛如一条大河。遥远宽广得看不见对岸的悠长水流。无数的记忆,冬真所创造出来、累积至今的所有场景,如流冰般漂浮在水面上。
形体朦胧而缺乏真实感的白银冬真,站在那片不可思议的河滩上。
如果真有幽灵这种东西,一定就是这种感受吧。轻飘飘地站着,明明有脚却没有踩着大地的真实感;儘管有在呼吸,然而没有吹出一缕风。
炼素网路遭到黑黑黑黑子亲手截断,心跳停止后没多久,一回神,冬真就已经置身这个奇妙的空间,愣愣地眺望大河了。
(这些全都是……我的记忆吗?)
其中一个碎片──一触碰在死亡大河中流动的结晶,记忆瞬间复甦。真实到令人害怕的那份记忆,简直就像是将那个场景从世界撷取出来一样。
受到保存的情报意象有无限多。
随着时间缓缓流逝,消失在遥远的彼方。
不知何故,这幅景象令冬真莫名感到怀念。
(简直就像好久以前……曾经见过似的。好像我从前来过这里一样。)
手脚没有感觉。但是,自己模糊不清、宛如虚像的身影却存在于世界。
所谓的幽灵大概就是这种感受吧。身体在瀰漫四周的牛奶色雾气中朦胧浮现,在与世界没有明确界线、非实体所特有的轻飘飘感之中,冬真思考着。
(我已经死了……受了致命伤。这一点恐怕毋庸置疑。)
黑子的「截断炼脉」,是连对被称为无敌的他也有效的极少数武器之一。
心脏和大脑同为炼素网路的中枢,一旦停止跳动就会带来致命的伤害。不仅无法维持最低限度的生命,甚至于无法发动治癒术式。
(即便有无限的炼素,一旦因术式落入物理现象就没有意义。虽然只要在脑细胞坏死之前重新启动,就能以最少的损伤复原,但是……)
完全无法掌握现在的状况。
黑子的背叛可以理解。就算彼此间建立了深厚的友情,也不过是认识不满一年的关係。她对人类再生机构的忠诚心胜过了情谊,大概就是这么回事吧。
(我明明早料到她会抗拒,却还是相信她,最后导致这样的结果……!)
而且偏偏还在女儿眼前停止心跳。目睹这种事,雪奈不知该有多伤心?
冬真同样也担心黑子,并不打算责怪背叛的她。但是,假使当时自己够警戒──如果没有让黑子找到机会暗杀,她可能就会打消执行任务的念头。
是自己在最后一刻大意了,才招致惨剧发生。
(我已经死了啊。如果是这样,那现在……世界变得如何呢?)
雪奈濒临临界点的心,非常有可能因冬真心跳停止而崩溃。
如此一来,等在前方的就是孢子兽化。史上最高纪录的炼素总量,最少会生出层级五,甚至有可能出现污染规模为行星等级的层级六。假使事情真的演变成那样,人类将会逐渐灭亡……!
(……是哪里?是哪里弄错了?是因为我违逆人类再生机构吗?难道说,我应该听从命令亲手杀死雪奈才对?不可能,唯独这一点我办不到……!)
冬真并不后悔做出这个决定。只不过,如果要说有什么遗憾的话──
(我明明处死了为人类背弃人类的蜜露法和塞拉菲娜中将,结果自己却也正在做相同的事情……好矛盾。)
倘若发生从前的事件时,冬真有现在的想法。
有和雪奈交流、成为父亲的记忆,他或许就会做出不一样的决定。
不停流动的无数结晶。眺望着封闭其中的记忆,冬真自嘲地想。
(过去,我一直以为自己选择了当下最适当的解答。
可是,那个选择真的正确吗?……看看这个结局,实在让人不禁怀疑。)
此刻自己所处的世界,无形情报的大河是死后的世界?还是迈向死亡的过程中见到的幻影?这一点无从确认。说不定,现在再确认也没有意义了。
(……当时的记忆在那里?)
然而,冬真还是禁不住想要确认的念头,触碰了流动的记忆结晶。
原以为会和刚才见到的一样,重现出自己过往的体验、记忆,但是──
(不对……这是什么?我的记忆中没有这种体验!)
最初感觉到的是怪异感。
毒辣的阳光,只在死城见过斑驳模样的柏油人行道。
穿梭在街上的人们没有穿装甲服,也没有炼核武装,而是以便服装扮行走着。飘散出污水臭味的排水沟,吹过大楼缝隙间凝滞的风,有好几百万人类在此生活的大都市。
──冬真伫立在重现的都市记忆中。
(……不是我的记忆,也不是我以外的谁的记忆。)
视角好奇怪。明明只是孤伶伶地站在都市中央,冬真却知道这条街道的名称,往来行人的出身、性格、工作地点、以及其出生至今的所有轨迹。
(东京池袋车站附近……2019年10月30日。魔法复兴之前,比末世之雪降临早好几年的,上午10点32分16秒。)
那是世界的记忆。能够掌握的範围大约是车站周边二十公里。如今冬真感受到的,是连一只乌鸦、一只蚂蚁都包含在内,将存在该範围内所有生命刻画下来的记忆。
「星球的……记忆。原来这个意象是这么回事!」
如河水般流动的是时间。被替换成人类感觉的时间概念。
而漂流其中的结晶,是刻画在世界上的记忆。是从所有时间,从过去与未来中被随机保存下来的行星的过去,是从历史这条挂毯抽出来的一条线。
忽然间有种下沉的感觉,冬真沉入了大地。
被虚构出来的记忆深渊。冬真像是受到和缓的引力牵引一般,渐渐沉向时光大河的更深处。
(这不是真的水。大概是因为这样……不必担心不能呼吸。)
深深地、深深地。随着愈沉愈深,他见到了沉睡在大河底部的古老记忆。
往複式引擎战斗机在空中华丽争斗的姿态。工业革命的黑烟。遭到掠夺的新大陆,灭绝动物们的气息。灭亡文明的文字和宗教遗物。那些如泡泡般出现了又消失。
(愈接近水面愈新,深渊则更加古老。
顺着相同的水流,时间从过去流向未来──)
有多少可能性,就有多少分歧的支流。那里有着有无数分歧的世界。
有和平的世界、战乱之世,也有毁灭的世界和繁荣盛世,而在数不尽的选择前方……
──叽喔……!
「那是……?」
在时光大河的深处,有星星在打漩。
不,那闪烁的光芒不是星星,是刻画在世界上的记忆结晶。记录了所有文明、所有人类、生物、文化、社会样貌的团块,一一被吞进深沉的大河底部。
那是漩涡。拥有强大引力,将记忆彻底掩盖的漆黑……!
灭绝种族、灭亡文明的记忆,被无声吞噬、渐渐消失。
宛如被宇宙的黑暗吞没消失的星空一般──
面对眼前巨大的记忆银河、蠕动的漆黑混合体,冬真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
「……我认得这幅景象。认得这个世界……?」
不知不觉间,变得可以发出声音了。
模糊不清的身体,原本像亡魂般朦胧的轮廓也清晰起来。
望着黑色漩涡,竟有种正在照镜子的错觉──似乎就是那个帮助冬真急速恢複了自我。
「找到了……你果然和这里相连。」
「这个声音是……赛莉卡。赛莉卡•维尔米欧尼,是妳吗?」
「是啊,没错……有在你的反方向看到红色光芒吗?那就是我。」
一转身背对漩涡,就看见那里有一团小小的火焰在发光。
约莫指尖大小的小小光芒。
冬真望着那团让人感觉温暖的光,结果情报透过影像流进他体内。
「妳本身刻画在行星上的记忆……是赛莉卡•维尔米欧尼的存在证明吗?」
「对,没有错。在这条水流中,我就只是一团微小的光芒。」
鬼火闪烁,光的明灭化为言语向冬真传达。
「不过,在『漩涡』附近,有在持续更新的情报可是很珍贵呢。因为密度大又重,所以在某种程度上比较不会被吸进去。」
「……这样啊。这么说来,现在被吸进漩涡的情报,是已经『死去』了吗?」
「你这人洞察力太好,真是一点都不可爱。不过,你说得很正确。」
没得更新的古老资料。
像砂砾一样被吞没的每一道细微光芒,都是死者的人生。
人类这个种族累积至今,多达几千几万几亿几兆,数也数不尽的天文数字的人。
好比鲸鱼将磷虾吞下肚一样,一边吞没星球所记忆的死者的人生。
黑色漩涡一边吞噬无限的情报。
不是只有吞噬人类而已。像气体一般点缀着星云的那个,是行星上的生物刻画其上的生涯。漩涡不断地吞噬诞生、生存、繁殖、直至死亡的庞大资料。
「那个漩涡是将饱和的炼素归零的……『忘却』啊。」
「那也是一种解释啦。这里是地球炼素的大河,是行星所保存的所有生命、所有存在、所有文明的集结空间。因为被人定义成集体潜意识后才变成这个样子。」
本来没有形象、没有形体的概念,是因为受人观察而有了形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