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話 湖畔假期

丹北利市，是罗雷亚蒙骑士国境内屈指可数的商业都市。

在这被厚实城墙围绕住的市街里，随处可见来自国内外的商会，每个商人无不卖力地大作买卖。可别被蕩漾着优雅氛围的街景所矇骗，这里其实是一个瞬息万变的都市。

丹北利市同时也是知名的民族融炉，即便是阿妮亚这种丹塔洛斯人在街上往来行走，也没有人会多看一眼。路旁可见许多露天商店在营业，热情地向街上路人推销鲜花水果、香料等五花八门的商品。

「这条街道还是一样繁忙……」

阿妮亚低声自言自语后，往预定前往的建筑前进。

从大路拐进小巷，一路往巷子里面前进。

等到四周完全不见任何人影时，阿妮亚抵达了一栋砖造的建筑——也就是所谓的集合住宅前面。阿妮亚穿过入口大门，爬上楼梯。

挂着罗杰塔商会牌子的房门位在三楼的尽头。

这里是帝国军情报部为了在骑士国境内进行谍报活动所设的据点。

「我是阿妮亚。我回来报告了。」

「进门吧。」

从房门内传来的虽然是青年的嗓音，却让人感觉到壮年的成熟稳重。

「失礼了。」

阿妮亚故装冷静的样子入房，以免被识破内心的喜悦。

在装潢成事务所的房间内部，米卡悟斯正一派悠閑地坐在位子上。房里不见其他人影。只剩两人独处一事，令阿妮亚感到有些紧张。

米卡悟斯把视线投向了阿妮亚，今天他依然戴上了银色的面具。夹杂着深红色髮丝的银髮，即令是在这个有「民族融炉」之称的丹北利市，仍显与众不同。

「好久不见了，阿妮亚。」

「是的，米卡悟斯大人。」

前些日子，米卡悟斯返回了本国。因为他需要向上司口头报告尸灰龙的实验结果。

米卡悟斯的上司是瓦丹霍尔边疆侯爵，名叫克劳斯。阿妮亚尚未与这名人物打过照面。说到边疆侯爵，不免给人上了年纪的印象，不过对方似乎是才二十几岁的青年贵族。

「我接获报告了。听说你潜入了校园是吧？」

「是的，我目前仍在持续调查击败尸灰龙的少年，这是报告书。」

阿妮亚走到桌前，恭恭敬敬地交出放在包包哩的文件。

开始在学生餐厅〈阿蒂努〉工作的日子还算短暂。虽然收集到的情报少之又少；但米卡悟斯还是十分仔细地阅读。这也教阿妮亚由衷感到欣慰。

半晌，米卡悟斯从文件抬起了视线。

「辛苦了。有劳你继续收集情报。」

「了解。我会接着对亚修·布雷克和幼龙艾可进行调查。他们三天后将参加选拔集训，我也会以餐饮工作人员的身分一同前往。」

「选拔集训吗……已经到那个季节了啊。」

米卡悟斯的口吻宛若在缅怀过去一样，令阿妮亚吓了一跳。

「今年也是在阿侬奴湖畔举行？」

「听说是这样没错。」

为什么他要问这种问题呢？米卡悟斯继续向感到狐疑的阿妮亚追问：

「你知道威林翰灵庙吗？」

「我只知道……那好像是位在阿侬奴湖畔的灵庙吧。详细的细节我就不清楚了。」

「那是一间特殊的灵庙，专门祭祀早夭的龙。」

「为什么只祭祀幼龙？」

背部感到一股寒意的阿妮亚好奇地问道。

「这就要从圣诞历创製之前开始说起了。当时龙族碰上了幼龙接连死亡的种族浩劫，它们不得不设法处理灭种的危机。贤龙魔法阿比昂，就是在这样的机缘下被开发出来的……另外，威林翰灵庙的建立也正好是在同一时期。从此之后，便留下了把死亡幼龙的骨灰送到威林翰灵庙埋葬的传统。」

今年是圣诞历一三六五年。米卡悟斯谈的是历史相当久远的典故了。

「您的学识好渊博喔！」

「这是一般常识。」

阿妮亚羞红了脸。感觉米卡悟斯彷彿是在嫌弃自己没读过什么书。米卡悟斯丝毫没留意到阿妮亚心境的变化，淡淡地继续往下说道：

「虽说是幼龙，还是得拿来当实验材料。」

「难道……！」

看穿了米卡悟斯意图的阿妮亚害怕得直发抖。

「没错。帝国军翘首盼望尸灰龙能实际派上用场的那天。所以我们需要更为详尽的资料。」

米卡悟斯这次打算进行的实验将用上幼龙的骨灰。要启动尸灰龙，龙族的骨灰是一道不可或缺的引子。

事实上，阿妮亚打心底讨厌尸灰龙，她无法接受那种东西的存在，更遑论要利用幼龙的骨灰。光只是想像，就让阿妮亚全身寒毛直竖。

可是，既然米卡悟斯已做出决定，她只能硬着头皮支持到最后。

阿妮亚转换了心境，为全新的作战做準备。

待阿妮亚离开房间后，米卡悟斯再次拿起了报告书。

报告上记载了阿妮亚所收集到的有关幼龙艾可的情报。虽说不过都是些支离破碎的线索，不过米卡悟斯马上找出了隐藏在当中的讯息。

「果然诞生了吗。艾瓦隆的末裔啊……」

咯咯……喉咙的深处失声笑了出来。米卡情斯绝不可能在阿妮亚面前露出这样的笑容。一种爱恨交织的负面感情，逐渐在他的内心扩散。

「话说回来，她的名字叫『艾可』吗……不晓得是故意还是偶然，饲主竟然取了一个这么讽刺的名字。只不过——」

米卡忤斯把报告书放回桌上，眺望了窗外。

「再怎么样也总比被自己的饲主亲手杀死好——你说是吧，朱利亚斯？」

*

结果，在露卡和高文的问题依旧未能摆平的情况下，选拔集训的第一天到来了。

破晓的同时，入选的五十一名骑手在其余学生的目送下，自学校启程了。

待学生骑乘着形形色色的龙族在市区大街现身后，围观的市民们一片欢声雷动。

欢送入选的优秀学生，是安萨里邦市每年这个时期必办的活动之一。就连高挂在东边天空的灿烂朝阳也彷彿在为一行人的出发祝福似的。

离开环绕在市区四周的城墙后，学生们遵从主任教官的指示，分成了三个集团。

因为接下来的路线必须因应龙的形态决定。

圣龙和翼龙走空路，地龙走陆路，水龙则是水路。

附带一提，负责管理餐饮的〈拉蒂努〉的店员们已经先行出发了，科赛特也是其中一员。自告奋勇担任餐饮工作人员的科赛特，难得和西尔维亚分开行动。

随着雄壮的振翅声腾空飞起的翼龙组。捲起滚滚尘烟在街道行进的地龙组。欢天喜地地跳进河川的水龙组。各组的领导人则是由教授安战技术的教官担任。

唯独学生会成员与他们的帕尔无视分批行动的骑手，仍兀自停留在城墙外头。

「好了……现在得来决定亚修、艾可、露卡这三人要由谁来载。」

换穿了学生会会长专用骑龙服的蕾贝卡，以审慎的态度宣布道。

亚修、艾可、露卡三人都无法自行前往集训所。

「亚修大人当然是要和我一起——」

脸颊染成了玫瑰色的洁西卡开始毛遂自荐，然而下个瞬间，她的帕尔莉安侬却自行动了起来。

「等……莉安？怎么了？」

莉安侬不听主人的使唤，朝二十公尺远的河滩直奔而去。虽然水龙在陆上也能活动，但还是得在水中才能发挥真正的本领。可能是因为一直待在陆地的关係，使它的心情感到毛躁吧。

「停、停下来！不打算听饲主的命令吗！？」

无奈莉安侬对主人的话充耳不闻，只顾扭动着如蟒蛇般的巨躯，转眼间就抵达了河滩。不仅如此，只儿它机伶地脖子一伸，用嘴巴叼起穷追不捨的洁西卡的腰带，开始轻快地游泳。

吊在半空中的洁西卡转头回望亚修，悲痛地大叫：

「心爱的亚修大人！我在阿侬奴湖畔等——」

如鱼得水的莉安侬优游自在地游着水。因为它游动的速度实在过快，洁西卡还没来得及把话说完，便消失在远方。

「那就是洁西卡的帕尔吗……个性简直是主人的翻版。」

亚修苦笑着嘟囔道。

「她们根本是在演闹剧吧。」

蕾贝卡傻眼地目送了在各层面都令人惋惜的童年玩伴离去。

「先别管那个了，会长。我们再不快点出发，会让一般学生起疑的。照理说本来应该是要由我们负责统合学生的。」

蕾贝卡一脸严肃地点头赞同了马克斯的冷静进言。

「我明白了。露卡，你有特别想指名跟谁同行吗？」

儘管露卡基本上有照规定换穿骑龙服，可是从学校启程以后，她一句话也没说过。即便是在这个当下，也一样意志消沉地垂低着头。那副带有妖精气息的美貌，流露出了一股彷彿随时都会化作泡影消失似的缥缈感。

身为元兇的高文对情绪低落的露卡视若无睹，愁容满面地瘫在地上。亚修本以为切断了星精路的高文应该没办法参加集训，不过听说阿侬奴湖畔自古以来便是龙族的休养地。

因此高文会愿意参加集训，很有可能是为了尽量延长自己的寿命……亚修个人的看法是如此。

「露卡？你闷不吭声的，我怎么能了解你的想法？」

蕾贝卡窥视她的脸后，露卡这才百般不愿地洞口：

「我就知道……既然没办法骑乘高文，参加集训也没有意义。」

「是啊，没错。」

听到蕾贝卡一针见血的回答，亚修倒抽了一口气。就亚修所知，这是蕾贝卡第一次没给露卡好脸色看。

「至少依你现在的状态，只会让这场集训结束得毫无意义。」

「既然如此……那为什么蕾贝卡你坚持硬带我来呢？」

「有没有意义一点都不重要。」

「咦？」

「话说得极端一点，无论是你的诞生、耶库布莱德人的血统、当上育龙人、还是成为龙骑士，这些全都没有意义。因为意义这种东西，是个人后来加上去的附属品。」

露卡缓缓地抬起头，接下了蕾贝卡锐利的视线。

「你的意思是，一切操之在我？」

「了不起。你明明很清楚不是吗？」

蕾贝卡终于面露微笑，温柔地抚摸了露卡的头。露卡虽然还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不久大概是下定了决心，只见她紧紧揪住蕾贝卡的袖子。

「我要跟蕾贝卡同行。」

「好，露卡由我负起责任送她前往阿侬奴湖畔。接下来就看亚修和艾可该怎么办了。」

西尔维亚听到蕾贝卡的话，不禁噗通噗通地心跳加速。

但她随即对自己的反应感到困惑。为什么自己有必要心动？这样岂不是表示自己很希望和亚修共乘一头龙吗……

——亚修·布雷克。

他真的是个不可思议的男生。

在基础班的三年，西尔维亚和他几乎没什么交集可言。追根究柢，当时的西尔维亚本来就没有跟其他学生交流的打算，只是一再告诫自己，为了成为伟大的龙骑士，必须心无旁骛地投入学业。她不仅丝毫没有结识朋友的意愿，也不认为有那个必要。

然而，亚修却断然闯入了如此自我封闭的西尔维亚的生活。经历过骑龙祭的竞赛和尸灰龙的来袭，如今两人成了同在学生会服务的伙伴。

此外还有前些日子发生的教堂佔据事件……虽说最后被证明那是维若妮卡一手策画的闹剧，不过事发当时，置身事件中心的也是亚修，而且还有非常抢眼的活跃表现。

「……」

试图继续深入回想的西尔维亚，感觉脸颊不由主地发烫了起来。

人质获得自由之后，亚修来到了西尔维亚的身旁。那时西尔维亚因突然从紧张感中获得解放，连自行站稳的气力也挤不出来，所幸有亚修体贴地帮忙搀扶。而且，后来还是他帮忙背西尔维亚回到学校。

不知何故，亚修背部的触感令西尔维亚油然感到怀念。

九年前——西尔维亚在〈幼生仪式〉的途中邂逅了一名少年。

他不但救了西尔维亚，还为她带来了成为兰斯洛特饲主的契机。严格说来，是少年自行推辞成为兰斯洛特饲主的机会，把权利让给了西尔维亚。

对西尔维亚而言，少年是恩重如山的贵人。

但〈幼生仪式〉结束后，西尔维亚和少年之间的联络也断绝了。少年因为把兰斯洛特让给了西尔维亚，也间接斩断了自己成为育龙人的希望，只得认命地返回故乡。

骑士王家的公主与出身乡下的少年。

照理说两人的人生不可能会有第二次的交集。

然而……不知何故，亚修的背部有一股跟当年的少年一模一样的味道。

当然这有可能只是西尔维亚的错觉。毕竟那是九年前的往事了。或许单纯是西尔维亚把那个少年的形象投射到亚修身上罢了。